独 自 游 荡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2:14

游荡者似在画里穿梭:从银杏树方向出来,经过大众照相馆、人武部、文风亭、鸭子坑,米粮街,渐次走进黑白电影似的。旧城安祥,一如梦里景象。盯着玄色门板看一会儿,会有祖父的影子在晃。穿行于老街深巷,听见的不光是外公竹竿戳地的声响,还有劈甘蔗男生的喧闹。是啊,老老少少一些人物已归真,现世地盘留给我们了,游荡中寻觅到的仅仅是幽秘的气场。迷恋那些看不到却能捕捉到的气场。

县城旧区的大街小巷没变,正如小南门还是小南门五福街还是五福街。祖屋外观没变内瓤变了,被陌生人住着。想想也不是现住民的错,政府分给人家的能不住吗。陌生人不仅住着且住得理直气壮。产业是祖父置下的,作为嫡系孙女此时只能屋外张望,没资格没胆量走得近一些。很想进屋看看,感受一下从前的时光。心丝隐隐抽拔,亲人们活泛于眼前,耳边分明是现住户的陌生声音。活泛于眼前的是远去的亲人。忧伤已的怨忿搅和在一起了。

陌生声音提示,时过境迁。存在血液里的稔熟地带已无法栖息,仅供回想。想见的已不能在这儿见到。止行于自己的家门口。抬眼看门楣,恍恍然,不知今昔何年,身居何方。

听说大爷回城了,就在附近住。想起大爷我就莫名高兴。打听了几家,得知大爷就住在米粮街。能回谷城是幸运的。七十多岁的人出不了工还给贫下中农添麻烦,允他回城就对了。政府分了半间房子作为大爷的立足地。左拐弯找陌生住户打听大爷。那人想了想说是有个马大爷,就在隔壁住。心里一阵乱跳,竟有些激动。我喊了一声大爷。有应声,并探出头来。心和眼一接通眼泪上涌。大爷与爷爷酷似,瞬间觉得爷爷现身了。大爷叫着我的小名,声如宏钟,耳不聋背不驼,令人说不出的高兴。大爷有一把茂盛的白胡子,雪白雪白的简直有些晃眼睛,飘逸的白胡子迎出来的刹那我怔住了:爷爷复活了!整个是祖父复活。我贪婪地紧盯大爷看,并不知道看了多久,看出大爷神情多多少少与爷爷不同,首先是雪白茂盛的一把胡子,再是个头。大爷胡子大,祖父个头大。我对自己说:大爷就是大爷不是祖父。祖父被我们撇在神农架大山里永远回不了谷城了。大爷中气尚足,连声喊我的小名问了一竿子人。跟大爷说话真像跟祖父说话,他们的声音太像了。直直坐着,眼睛黏在大爷脸上,感觉无常在神农架木渔坪的仅仅是爷爷的替身,真正的爷爷用的是金蝉脱壳回了谷城,这不,正笑盈盈地在老屋给他的大孙女倒茶。大爷的目光跟祖父也是像的:目光如炽,温暖入心,看得心里汪出一片海。忍泪含笑,权当祖父坐在面前。说了不少话。大爷胡子在翕动,我在想祖父。半个时辰过去,我把祖父看回成大爷。大爷终究不是祖父。祖父,无人替代。我对大爷说不出地感激,感谢他是唯一的祖父真人秀。

想看看屋后头的天井院,小时候喜欢在天井院跑来跑去,跟大伯的小女儿玩。大爷告诉我街道把后门锭住了,过不去。大爷住的只是老屋的半间厢房,而且是看他年纪大。那片房屋大多是祖父置下的,以天井院为轴心,周边的房子分给了几户居民。现有的半间屋子一门一窗正对街面。大爷的儿孙们都还在一个名叫五棵树的地方,不知大爷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我对大奶奶一直没印象)谁给他买菜做饭?头痛脑热谁在跟前照顾呢? 

告别大爷,承诺还来看他。大爷面带不舍,又变成祖父的目光了。

从米粮街出来右拐,穿过一个窄道子,经过老汽车站,眼前就是剧团了。剧团的大门小门都是开着的。感觉没必要进去。满脑子都是母亲凤冠霞帔的样子。眼前的海报却是现代歌剧《杨开慧》。还是别进去了吧,进去也是自寻忧伤。退到剧团大门对面的大树下,想起那年盛夏的一个后晌,我拉着二妹从后街来剧团,当时母亲正在睡午觉,听见声音,母亲一个翻身起来,笑盈盈地问我们啥时候来的。我说刚来,二妹在母亲白色练功服起皱的地方拂了又拂。那时母亲真的是高挑又漂亮,现在想想母亲当时不像我们的妈妈像学生——高中生!高中生模样的母亲怔忡地望着我们,问我们顶这么大太阳来热不热,外婆知不知道。我说外婆打瞌睡我们就悄悄跑来了。母亲换了一双带扣袢的布鞋,一手牵一个说:“走,买香瓜去!”瓜摊就在我站的大树底下。知了直着嗓门儿叫。西瓜香瓜堆得小山似的。几位瓜农有的坐在摊边打盹儿,有的在用看不清原色的毛巾擦汗。母亲挑了个大个香瓜,让人过秤。瓜农报分量说价钱,母亲在口袋拿钱。只见母亲左手托香瓜,右手握拳头,“啪哧”砸下去,香瓜应声裂成几块。我和妹妹各分得两大块,剩下的一小块是母亲的。母亲说:“赶紧回去,别让外婆着急!”

香瓜,丝丝袅袅的香气濡染了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唱古装戏的剧团正唱着歌剧,里面的演员全部换完,没一个认识的。

游荡的我寻思着我们从前的家。从父亲开始,一个个由原住民变成游牧民族的一员。连我也无师自通具备了游荡的品性。无论愿意与否,都不由自主地游荡着。厌倦的时候渴望游荡的区域再大些。

就算有些不甘有些如哽在喉,游荡都是那个时期我最热衷的。被什么牵着似的一趟趟跑去看祖屋,看大爷,看剧团,看剧团对面茂盛的大树。当然,也曾游荡到谷城边缘的东升大队看祖母的掩埋处。至亲者打造的气场让人迷恋,隐形影响着一个游荡者的生活。贴近那里,感觉搭上了亲缘地脉,各种音像出奇地清晰。祖父穿着黑色中山装的样子格外清晰。好几次我盯着盯着,祖父似乎也认出了我,笑出两腮皱纹喊我进屋,我泪水奔涌,朝祖父跑去。

谷城老城区保留着旧时风范,非常值得游荡。一个着迷于游荡的人,制造距离想念家乡。祈愿她康泰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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