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宠爱(下)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1:02

  入托的日子(四)

在家我被祖父宠得无法无天很难有我看得入眼的人儿。不喜欢幼儿园的原因之一,就是没有特别亲近的小朋友,说一句悄悄话的伙伴都没有吧。

唯一的知心朋友是那枚鹅卵石。爸爸进山前带我到粉水河滩捡石头玩儿。河畔简直是鹅卵石的世界。一枚枚大小不一的石头形色各异,有的像翡翠有的像玛瑙,阳光底下有像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手里的这枚鹅昏卵石比核桃略大,对着略显昏暗的灯光照,一缕象牙色纹路呈现半透明。捡它的时候它老实卧在石头天地里,在满河滩的石头里咋看都并不显眼头,可父亲捡起了它,递给了我,我用罩衣前襟擦了几下,对它爱不释手。那是父亲的馈赠,相当于一个芭芘娃娃。若干年后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粉水河岸边的鹅卵石多得像满天星,为什么偏偏捡的是它而不是别的。

父亲让我不要光顾着玩儿,告诉他那枚鹅卵石像什么。

我想也没想说:“像天鹅蛋!”

这么说着,脑子里随即出现一只高大漂亮的天鹅,一翘屁股,一枚带花纹的翡翠绿天鹅蛋“噗”地弹出,落在草地,带着天鹅妈妈身上的气息,跟太阳打个照面,敞开肚皮,顺地打滚儿,裹一身金灿灿的光芒,成了我手心里的宝贝。

父亲并不满意我的比喻,让我好好看看,要比喻得更确切一些。我端详鹅卵石片刻,发现象牙色纹路是眼睛图案,于是脱口叫道:“像娃娃!”

父亲点头笑着,帅气无比。太阳的光点就在娃娃眼里闪烁,看上去,整个鹅卵石也变得灵秀剔透。

音乐老师按时下审美标准该是很美的:高挑、均匀,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大,大得适当耐看,说话唱歌的声音很甜美,可我不喜欢她的假笑和粗鲁。音乐老师的笑是摆出来的,眼睛眯起来嘴巴咧开到一定程度,配上一个笑的声音,似乎这就是对我们笑了。其实看一个人笑不单单听笑得多么响亮,嘴巴咧得多大,只须瞅她的眼睛。音乐老师那不笑的眼睛里蓄着飕飕冷气。学会了多来米发少拉西多之后,我觉得没多大意思就低头玩自己的鹅卵石。我以为老师不会发现,可老师还是发现了。这样一来,音乐老师的教棍就敲到了我的脑袋上。我已经疼得要哭了,不料她拎起我的一只胳膊,提溜到了讲台前。我的胳肢窝疼啊生生地疼,觉得被她提断了一根筋。哭是不敢的,犟也是不敢的,忍着眼泪,顺着教棍点到的地方把音阶唱准了。回位之后,我的泪珠儿才在鹅卵石上溅开。泪眼朦胧,看到鹅卵石的一双眼睛也在流泪,似乎在说知道她有多难受!还是别哭了吧,再哭是要吃苦头的。

经常揣着鹅卵石入眠,感觉我俩都是没人管的小孩儿。想想又觉得自己比娃娃还好点儿,毕竟每个星期六下午还有人接回家,跟亲人团聚一整天。鹅卵石娃娃是没人接的。只有我把它带在身边。这样一想,就觉出了责任。鹅卵石乖巧从来不哭,那么我是管娃娃的也不应该哭,要乖,要好好睡觉,要耐心等周六,会有人接我们的。

摸着心爱的小玩意儿就舒坦,家的感觉麻木起来。屋子里的尿臊有着真切地刺鼻,我跟鹅卵石脸贴脸入睡。偶尔会看到门旯旮儿站着的挽着云盘大髻的、坠儿晃悠着的、脸白穿对襟褂子的,被我叫着奶奶的影子在晃悠。有时那个影子慈爱地说:“不用怕,奶奶喜欢你!”

梦里的我还在幼儿园,阿姨说这里是我的家。我一听就急了,大声说:“我有家,我不要这样的家!”阿姨问为什么不要,我说反正不要!梦里的我指给鹅卵石看:这里门窗关得紧紧的,不能透气,几十个小朋友的尿撒在一个尿盆,满屋都是潮乎乎的尿臊,尿把夜灯都熏得昏黄,吸进肚里的空气都有尿,一口气至少有一滴尿。我们都给染臊了,连你个鹅卵石都给染得浑身臊气。

早晨我会捡皂角洗脸,只是再不往嘴里喂了,用它洗鼻子洗嘴儿,也给鹅卵石洗洗,直到把它洗得通体晶莹,能照见我的影子。我看到自己的小脸蛋变成大脸蛋,很挤的五官往开处长,而鹅卵石的脸庞永远那么大,似乎我长大而使它显得更小更精致,它只是更亮了,被我手一双手抚摸成了精致的玉,通身透着灵秀之气。

我跟梦里的伙伴们做游戏,唱着“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突然,胳肢窝里的一根筋像被抽了,钻心地疼,我惊恐万状睁开眼睛,值班阿姨睁一双发梦游似的眼睛,又拽我起来撒尿。我咧着嘴说:“没有尿,刚屙过了。”

阿姨跟音乐老师是一个培训中心培养出来的吧。

阿姨似乎醒了,怔忡了一会儿说:“没尿?没尿也得尿,不尿也行,尿到床上你们的爹妈会洗吗?还不是我们洗!”

我忍着眼泪,靸反了一双鞋子,蹲在搪瓷便盆上,胳肢窝正疼。费好大劲才挤出一点点,赶紧爬上床。不小心又看到柜顶上的绣花鞋,夜灯下,红得刺眼,撩起我心里的万分委屈:在家里谁会这样逼我尿尿吗?不会,更不会提我的胳膊。这么想着,胳肢窝更疼了,再也无法入睡。试着把鹅卵石搁置到胳肢窝,凉爽滑溜的石头蛋蛋竟然能镇痛?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心说鹅卵石比绣花鞋好,好多了。

入托的日子(五)

幼儿园后门外有一片开阔地,跟医院后门紧挨着,远看像背对背,中间是红砖砌成的围墙,阳光下像乌红的痂。红墙这边的空地长满齐腿深的草。春天一到,满目嫩绿,柔嫩得跟白云一样轻盈。

午睡时分,我们装睡。阿姨以为我们睡着了就出去洗衣服或是回家。于是我就招呼蒋娟、小胖、二丫们几个跑出去玩儿。幼儿园后门,沿着高高的台阶相互搀扶着下去,在比我们还要稚嫩的草尖上打滚儿,草香里渗进我们拔节生长的声音。

仰面看天,云彩是身懒的,凝滞不动,赖上漫天蔚蓝。时而一股药味从院墙那边飘过来的,搅得草香和土腥都不纯正。我们卯足了劲儿在亮煞煞的太阳底下打滚儿,捉迷藏,打鹞子翻身。玩着玩着,身上的尿臊味没了。

渐渐有些迷醉,耳边浮起葡萄藤下祖父从胡子上捋出的故事,父亲唱的《小燕子穿花衣》,母亲盗仙草。几种声混在一起全都少了真实性。家也时远时近时真时虚。这种时候不再剧烈地想家。

跟小伙伴混熟悉后又发现这片乐园,于是就不太讨厌幼儿园了。我们最喜欢草在医院墙根捡医用垃圾,尽管它们全都裹挟着一股来苏尔味儿。多好玩儿的东西呵,有针头注射器药瓶药盒,还有带血的皮纸绷带。那些玩意儿让我们欢喜若狂,因为有它们就可以过家家了。这些废弃的小零碎提供了过家家的全部家当。我也从“孩子”晋级为“妈妈”,我知道“妈妈”在“孩子”面前是不可以哭的。事实证明我的老祖宗不是埋在哭山上而是风水宝地。

草地空阔,浩渺的碧绿搅动出浓重的草香,令人心儿发颤。渐渐就闻惯了青草夹杂的土腥以及药的气味,我和小伙伴们竟然迷恋这气味。

那一天,捡够过家家的家什器皿,我指着一个小孩儿,一个从进幼儿园鼻涕从没干过的小男孩儿,说:“你,就是你个鼻涕糊来当我们的儿子!”鼻涕糊一听不乐意了,说:“鼻涕可以擦干净的呀,来幼儿园这么久了,哪能每回都叫我当儿子呢?”边往瓶子里装土(他们说那是面粉)边说:“愿意当就让你一起玩儿,不当,滚尿屋去!”鼻涕糊拿袖管在鼻子下面拉二胡一样扯几个来回,人中边露出两道鼻涕泡过的白:“就不当!滚尿屋也不当!不要我过家家我就告诉阿姨,说你带头跑出来在草地上疯。”我一听火了,“忽啦”一下把刚装满的土倒掉,摔了药瓶,站到鼻涕糊面前,双手叉腰,直喘粗气。鼻涕糊也不示弱,几步上前,逼近我,直喘气。

“别争了,让他当我们的孩子吧!”娟儿像是从草丛里长出来的,眼神活泼而健康,散发着收获的光亮。她站到我和鼻涕糊中间,伸出一只手,得意而一团和气。我和几个小朋友围过来,不解地相互望望,不约而同瞅娟儿手里的东西。并没看到娟儿手上有什么。娟儿也不怪我们,估计刚才刨出来的时候她也没看到。

 “娟儿,你说让哪个当孩子呀?”我问。娟儿把手抬高:“就是他呀。我已经看过了,是个男孩儿,就让他当我们的儿子吧。”我和另外几个同时凑近了看,碰到头也没人叫唤,一个个心急火燎地想看清楚。终于看清是一团肉肉,跟肤色很接近的肉娃娃,姆指般大小,半透明,脑袋黄豆般大小,胳膊腿儿犹如晒干的黄花菜梗,腹中肠子丝线般缠绕。最后,我的眼光落在娃娃两腿之间,明白了娟儿说的“男孩儿”的意思。看到娃娃可以叫做雀雀的东西针尖般细,支楞着,眼神不好的绝对看不清,也只有我和一帮小朋友真真切切弄清了娟儿手里的男孩儿,过家家用来做儿子。

太阳太越来越火暴,担心娃娃晒化。

大团白云掠过,遮住喷薄热烈的阳光,感觉头顶因片刻阴影生出一丝微凉。

逐个看过娃娃之后,无人再提过家家的事。眼巴巴凑在娟儿跟前,乞求允许我们摸一下,就一下,保证不弄坏。娟儿带些炫耀地说:“看看我手上是什么?是血。我从好大一包东西里刨好久才刨到这么个宝贝,哪能随便给你们玩儿哩!”听懂娟儿的意思,下意识把手里的鹅卵石攥得更紧,额上的汗往下滴。能拿爱物跟她换娃娃?想法从心头掠过只是还没最后下决心。小胖爽快地从口袋取出几粒软糖说:“喏,娟儿,这是我小爹从上海带的糖果,你吃了就知道该有多好吃。”娟咽耷眼看一下糖,吞咽一口唾沫,犹豫着。虎子双手捧出玻璃弹子,什么话也不说,定定地望着娟儿。娟儿的目光在上海糖果和玻璃弹子之间游移。我伸出手,鹅卵石袒露在手心。娟儿的眼睛定格在我时开时合的手掌上。

鹅卵石在出汗,我出了更多汗。娟儿缓缓朝我挪过来,挪过来,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眼睛,她想从一双眼睛里看清对方会不会变卦。娟儿看出了执著也看出了不舍,所以加快速度,一下把娃娃伸到我的眼皮底下。我本能后仰,双瞳对在一起反而看不清。热汗淋漓,脸庞烘热,手心的汗能给鹅卵石洗澡了。此时它淹没在汗水里伤心得想哭。这么一想,我的眼泪飞溅而至,是音乐课罚站的泪水,是夜里拽疼胳肢窝的泪水,我不再多想,也不再多看被自己视作娃娃的鹅卵石,担心它脸上的忧伤动摇我的决定。我坚定的上前半步,像娟儿那儿直接把鹅卵石送到娟儿鼻子底下,娟儿也瞳人对着,权衡手心肉娃娃和手心的石头娃娃哪个更像娃娃。

“快点儿行不行!”我催她,真怕小伙伴一把抓走娟儿手里的肉肉。娟儿点头了。撑开手掌的瞬间看到鹅卵石神情恍惚,满眼的忧伤。我乞求自己的娃娃不要说话,什么话都不要说,无论说什么都会动摇我的决心。

浩渺巨大的空阔,只有青草窃窃私语。鹅卵石始终是乖的,隐隐散发出哀怨忧伤。终于,我看到一种折射出的景象:我掌开手掌,朝娟儿递过去,递过去……半边手掌抬高,鹅卵石滚到娟儿手里的时候,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接过娟儿手里的娃娃,没有喜悦,也没有沮丧,迷蒙中,我仿佛看到门旯旮儿站着的白脸的、穿黑色对襟褂子的、云盘大髻晃着吊坠儿的、叫做奶奶的影子在太阳下闪了几下消失。刹那间,娃娃的腥臊和着旷野的草香,丝丝袅袅钻进我的鼻子,直灌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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