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宠爱(上)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0:45

一个人某方面才能被发现被重视被认可多数是肯定教育的结果。

给我最早肯定教育的是祖父。祖父不懂什么叫肯定教育,只知道无条件地宠爱。

祖父总爱夸我。比如记忆力好,看的书能记住,听过的歌词台词比一般孩子记得快记得多。还比如作业本上的字写得好。常把我的作业本拿给妹妹们看,告诉她们就算写不到姐姐那个样也别写得鸡扒叉好不好。祖父对我有着明显的偏爱。每煮三个鸡蛋,两个给弟弟另一个悄悄塞给我,两个妹妹看也看不到。

祖父对我的教育以宠爱的方式不断地肯定我,当然,批评也不是没有,只是过于温和有护短嫌疑。祖父批评过一些什么呢?最重要的一条是骄傲吧。就连这一条祖父也是背着人悄悄告诉我的。记得祖父一双慈目温和地盯着我说:“晓艳,骄傲不好,改了吧!”我是听惯了表扬的,窘臊,不服,别着脖子反问怎么骄傲了。祖父并不正面回答,只取下帽子在脑袋上抚摸,告诉我骄傲是个坏东西,极坏极坏的东西,它能把一个人所有的优点淹没。那时便知骄傲的厉害,下决心改掉。可性格像是长在骨子里的,心里想着不骄傲坚决不骄傲可做起事来骄傲会悄没声儿地溜出来,自己不一定能意识到,常常是收敛着收敛着祖父还是说我骄傲了。

仔细想想还是有些骄傲言行的。放学回家,总是带着不屑给祖父讲些杂事。比如某个同学扯蚂蚁草笨手笨脚,同样大的篮子,同样多的时间,一个个却没我手快,我都扯满第二篮了有的一篮还没扯满。还有学校排新节目,跳的是《一朵红花向阳开》,老师教一遍我就会了,可有几个笨的,老师都教累了还是没学会。“知道我为啥能早回来么?”我偏头问祖父。“为什么?”祖父问。“学会一个回家一个呗!”无法掩饰的骄傲又冒泡了。

祖父捋着胡子笑,祖父一高兴,就忘了调教我了。如果祖父有原则,应该告诉我你这方面比别人强可能那方面就比别人弱,大可不必骄傲的。然而,宠爱是非理性的产物,祖父依旧除了欣赏就是赞赏,听任他的大孙女讲述那些听不懂课背不了课文的同学。

祖父的宠爱也是有积极意义的,我的莫大自信来自祖父的赞赏。底气一足就有些趾高气扬,免不了自高自大目中无人。我曾独享掌上明珠荣耀多年。可我只有一个祖父,且祖父也会老,不会陪着我一辈子,会有许许多多没人宠的日子得由自己过,这时候,骄傲的害处也冒泡了。生活的经验告诉我,少拿自己的优点比别人的缺点,就算某方面有优势也得谦逊平和,持续努力尤其重要。相比之下,妹妹们从小没得到祖父过多宠爱,性格张力反而比我强。她们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会看不起别人。

肯定教育把我扶上路祖父却不在了。我身上显示的素质良莠不齐,时常得到好性格带来的好处,不断得到坏性格带来的坏处。细想想,众生反馈的一切其实都是自己的撒播。

无论受益还是受损都惹我想念祖父。

四十多年过去,想起祖父说过的某句话仍然百感交集。

祖父走得太早,没等到我成年,没等到我拿工资,没看到被他宠大的孙女也有一些人生小得意。正是这些不多的小得意把内心的遗憾放大了。细想起来,祖父没吃过我一口饭穿过我一件衣裳哩。祖父,您是不是白疼了我!

入托的日子(一)

那年头,县幼儿园托儿所合在一起的,叫幼稚园的。啥时候分开的怕是没人记得了。那时候幼稚园也不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都能上的,家里必须有一份或多份固定收入,并能匀出一部分来供孩子半托或全托了。孩子能上幼儿园是件荣耀的事。比方二妹三妹都没上过幼儿园。成年后都会带着没上过幼儿园的遗憾说些牢骚话。二妹说跟我去幼儿园玩了半天,不会唱儿歌,不会做游戏,时不时瞥一下老师的脸,担心老师认出她来。有趣的是老师并没发现多出一个小女孩儿,排排坐吃果果,老师也发给她了一些。这件事让二妹认定幼儿园好,好得跟人间乐园一般。这么好的地方她只有幸去过一次,因而认定父母对我有所偏爱。上幼儿园只是其中一件事。比如说,每张照片都是我站在离父母最近的地方,梳着辫子,扎着蝴蝶结,而二妹蓄的是板寸,唬着脸,穿一件看不清原色的旧毛衣,旧布裤,生涩地靠边站着。我对二妹在幼儿园混半天这事儿印象不深,她却难以忘怀,一旦提起,醋意惬意就在那张好看的脸上浮泛。

一直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我对全托的恨。被圈在园子里,经常瞅着两扇大木门,希望突然走进我的某一个亲人,喊我的名字说接我回家。

为什么非得入托,还是全托,一直想不通。我的三、四个表姊妹都在外婆家,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不在乎多我一个的。偏偏把我全托到幼儿园。幼儿园不是孤儿园,可不乏孤儿院的味道。至少心灵很孤独。每天都想家。全托的孩子还不如孤儿园的孩子,无人来接他们也都面对现实了,整个断了被接走的念头能以院为家。全托的孩子不同,一心挂两头,情感两不靠,幼小心灵饱受折磨。

母亲说入全托也是没办法,外婆那儿满员了。爸爸在山里。爷爷在磨盘山。入托前,母亲把我带在身边,同时带着我的五姨,也就是母亲最小的妹妹。

那时的五姨也就十五、六岁,宁愿带我也不愿念书,于是做了母亲生活中的帮手。作为母亲的亲妹妹,她还总是跟母亲作些攀比。母亲做一件新衣裳她也要做一件新衣裳。每晚演出完毕演员们吃夜宵,五姨也要吃夜宵。有一次母亲见她睡着了就没给她买,她醒了就开始哭,哭着要回家。母亲有两个人要哄,一个是吃奶的我,一个是尚未懂事的五姨。

母亲告诉我,两岁多以前那段时光,我跟她一样像江湖中人。母亲一头挑行李,一头挑我。爬山的时候,伯伯叔叔们都帮着挑;过河的时候,伯伯叔叔们帮着背。长大之后,母亲的老同事偶尔来家里喝喝茶叙叙旧,会笑着对我说:“你这女娃子,那年到栗谷演出叔叔还挑过你哩!”

成长途中,遍地恩情,那些挑过我的伯伯叔叔连我家一口水也没喝过哩。

五姨到底也是太小,粗心,有一次差点儿把我摔到丹江里。母亲只能让我入全托让五姨去上学。

入托还有一个原因外婆告诉过我。说我总是说马家老屋门旮旯儿站着一个挽髻的老太婆。一说这话就生病。祖父说像我这样的,最好在娃娃多阳气足的地方呆着。母亲理解,孩子多阳气足的地方就是幼儿园。

长辈们一致认为入全托对我有好处。最早的孤苦恰恰是在幼儿园体验到的。

全托的日子,分分钟都想回家。

回家欢天喜地,成了一只甜嘴喜鹊。回幼儿园的日子就是一场战斗,我会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父亲只接送过我一次就进神农架了。现在进山的有些路段都是父辈们开出的。开路先锋们一直是我的骄傲。

记得那天吃过早饭父亲带我到河边捡石头。粉水河滩是一个鹅卵石的世界。捡石头打水漂玩到半晌,父亲牵着我走了一条陌生的路线,也就是上河堤右拐弯沿着中码头绕一大圈去幼儿园。这条陌生线路迷惑了我,等看清幼儿园大木门,我才大喊不上幼儿园,泪水飞溅。

父亲眼圈红着,但还是带着笑意离开了。

母亲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先买二两花生占让我美滋滋吃着。谎说回外婆家玩,我信以为真。遇上个熟人问母亲带我上哪儿。母亲小声说上幼儿园被我听见。我一惊,停住嘴,停下步子,气咻咻盯着母亲,一包花生占举过头顶,母亲连喊小祖宗不能扔那可是钱买的。话音没落,花生占如一粒粒瓷实的冰雹满地乱蹿。泼哭招来看热闹的,有小孩儿捡起花生占往嘴里喂。母亲傻眼了,心一横,拦腰抱起我,疾步跑到幼儿园。

我能在母亲腋下不屈不挠地哭到嗓子哑。进了幼儿园,无论哪个老师过来哄也不给面子,往往就把管上课的老师和管生活的阿姨哭得脸上挂不住。她们勉强笑着,说些给家长宽心的话,心里话一定是谁虐待你了吗。

没人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上幼儿园。在他们看来,白天有老师音乐舞蹈地教,快活得唱啊跳,然后在老槐树映蔽的操场上排排坐吃果果,还丢手绢捉迷藏。晚上,有值班阿姨陪我们睡在暖融融的屋子里,二、三十个孩子闹的闹笑的笑,天天跟过年似的,但我就是不喜欢那里,每个星期天下午上幼儿园都是一场战斗。

入托的日子(二)

英俊高大的阿拉伯青年拉着一个白皙瘦小的三岁中国女孩儿在顺城街上缓行。

脑海里这副画面在记忆里扎了根总也抹不掉。

酷似阿拉伯青年的是我叔叔,父亲唯一的弟弟,从小喊惯了幺爹,姊妹几个也都这么称呼。三岁中国女孩儿长了一张朝鲜人的毫无立体感的圆白脸,正宗傻白甜,五官小巧挤得倍儿紧。也许过于白净,眉骨四周的黛青色青筋依稀可寻。外婆总是说我这号的孩子没火力,缺少煞气,没满12岁之前,比其他孩子更容易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比如大伯伯的儿女还有三爹的儿女从没说过门旯旮儿站着个老奶奶的话。难道门旮旯儿老奶奶现身给我一个人看?长辈们合计下来送我入了全托一定与这瓜葛甚紧。我拿出了少见的反叛,从始至终抗拒。

幼年女孩儿与成年人的抗拒本就是一场孤寂徒劳的挣扎。

想说说我的幺爹。已经说过了,幺爹长得酷似阿拉伯人,古铜色皮肤,眼大鼻直,冷面,笑点极高,偶尔绽一丝笑容跟施舍差不多。言辞也是不多的,不大能够顺畅地表达意愿,更多时候是通过一双洞穿人心的眼睛弥补口头表达的不足:或喜悦或愤怒或平和。那时候幺爹肩宽体阔,站着像座铁塔,开口像打炸雷,喝酒是仰脖灌,偶尔笑一声能把人吓死。幺爹跟父亲打过一架,仅仅是为一句话,把我父亲的新汗衫从领口撕到底弄成开衫。倒没听说幺爹在外面打了谁谁又打了他,那样一个打来打去的年代,他不打别人别人也不打他倒是一种境界。

多次幻想幺爹戴着阿斯塔尔穿戴长袍的样子,圣人传教是那样子的。幺爹是他们四姊妹里头最小的,奶奶去世时他才十多岁,家道中落,勉强上完高小。我上幼儿园的时候,风华正茂的幺爹闲置在家,既没资格造反也没机会工作。

父亲在母亲面前总有点儿绵,黄昏时分,也就是母亲化妆前我能吃顿饱饭,下一顿得熬到晚上十点钟以后。母亲是辛苦的刀马旦,以武戏为主,扮上后全身披挂,我的口粮被封得严严实实,任怎样泼哭都只能唤来半杯糖水,就是古巴过来的一种黄沙糖冲成的糖水。父亲好说话,伙同母亲这么对付我。幺爹看不得我哭,抱起我到台后头头找母亲,虎着脸大吼一声:“她饿了,喂!”

假如母亲没涂那么多油彩,想必脸是红透了的,可我还是能体会到母亲的一份窘臊,看着凶悍的幺爹,敢说二话么?抱到角落给我开饭。

对幺爹我是又喜欢又害怕的。

记得他跟祖父撒娇的样子。那一天,我在老屋院子里玩儿,祖父回来,大概从街道办学习班回来,满面愁容。

见到祖父,我了声爷爷。爷爷应了一声。赋闲在家的幺爹从屋里出来,瞪着(也就是看)祖父说:“我要吃鲫花鱼。”

“明天买……鱼。”祖父耷下眼皮,中气不足。

“鱼?我要吃鲫——花——鱼!”幺爹瞪大眼睛,吼。

“嗯,给你——买!”祖父费了好大劲说出那句话,样子让人心疼。

那时候祖父已经没钱了,时常变卖一点家什补贴家用。幺爹竟然吵着吃鲫花鱼,这对祖父来说不能不是个难题。那么第二天,祖父买没买鲫花鱼呢?要是没买,幺爹怎样磨缠祖父的,我都不愿再想了。

马家一散,我入了托,有时接到外婆家,有时接回剧团,送送接接一直没有固定的人。

记得幺爹到外婆家看过我。他是不会外婆干妈的,瞪着外婆一咧嘴已是极大的尊重。

幺爹抱起我搁在膝头,撑开巴掌量我的小脚丫,嘟囔要买多大号的鞋子。估计那是幺爹的梦想,有了工作,手头宽裕,要给侄女买鞋子。量过我的小脚丫,可我依旧很怕幺爹。

鞋子的事儿终究还是忘了,倒是若干年后我的幺妈给我买了一件褂子,还没洗过一次,忘在襄阳至武汉的火车上。每每想起还是会很心疼。

幺爹到幼儿园接过我吗?没印象了。但他送过我一次,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次。

那是幺爹跟祖父撒娇要吃鲫花鱼之后的一天,父亲指派他把我送到幼儿园。幺爹十分乐意,施舍给父亲一个笑脸。看到那样的笑脸也是怕的,眼睛瞪那么大,嘴也张那么大,这样一个人送我去幼儿园,我倒不敢闹了。父亲肯定想用幺爹的蛮横制服我,让我不哭不闹乖乖去上幼儿园。

我带着一件夹衣跟在幺爹身后。路面由鹅卵石铺成,中间高两边低呈拱形,两边有排水沟。不用靠边走,整个街上看不到几个人,板车汽车自行车都没有。小南门清清净净顺城街古色古香,在那样的街道行走容易感觉怡然自得。看着靠右的居民房和清一色的玄色门面,聒噪的知了减弱了我对幺爹的畏惧。

走了一程,幺爹不肯走在前头了,变成押送我上学。那段路让我很不自在,脊背麻嗖嗖的。看到文风亭小亭子的时候,幺爹哼了一声吓得我一跳,回过身,见他拿指头朝地上指了指,眼睛瞪着我,我懂他的意思:站在这儿不许动。膏药铺旁边那户人家有他同学。进去一会儿幺爹出来,眼睛瞪着我说:“你能自己到幼儿园吧?”我先是吓一跳,接着心头一喜,连忙说:“能,我能!”

幺爹威严地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同学的家。

我像获得自由的雁子,步履轻盈,有飞翔之感。哪个想上幼儿园呢?过文风亭,靠左往前走就是外婆家。佳珠哥哥汉生哥哥还有月桥姐姐都在外婆家,傻瓜才想上幼儿园吧。

瞬间作出了的决定。可我不放心幺爹,回头望了一眼,别说幺爹,整条街连个人影也寻不着。猜想幺爹见到同学顾不上我,我可以放心大胆去外婆家了。

步子轻快走到文风亭,左拐弯是去幼儿园,左前方直走是去外婆家。我头也不回把夹衣往胳肢窝一挟,利麻溜地朝左边一拐,心想逃学成功了。

“晓艳——你敢逃学!”幺爹声吼在寂静的顺城街不啻一声惊雷,小脑瓜顿时一片空白,人也吓傻了,怔在那儿好一会才缓过来,转过身,大声回幺爹:“我迷糊啦,拐错弯了,这就上幼儿园!”

转身往右拐,腿肚子发抖,心里乱跳。逃学被揭穿,窘臊得很哪,真想有个地缝钻。

这件事我是愿意忘记的,偏偏话不多的幺爹逢人便讲,好像自己是一个多么会讲故事的人似的。每次讲到这事儿,我都假装没听见,心里反驳他:你不也在同学家里玩吗?我逃学无非是到外婆家玩。你总是说别人,那给我买的小鞋子呢?把我的小脚量了一遍又一遍,小鞋子买了没有呢?

如今,幺爹也七十多了,有过一次小中风,躲过一劫。中风急救中,他要我拿《古兰经》念给他听。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幺爹也是有畏惧的。

直到现在,仍然是又想他又怕他,原因比小时候还多一些。什么时候去看看幺爹呢?他是父亲唯一的弟弟。

小时候总是渴望长大。日渐老去的幺爹让我知道长大是值得庆幸的。他那穿越时空的一声吼也越来越像蚊子哼了哩,当年的我竟吓得魂飞魄散,多好笑啊。幺爹照旧讲我逃学的事儿,但早已不那么窘臊,像听别人家小孩儿的事儿一样。

入托的日子(三)

清晨,阿姨打开门,我第一个跑出去大口呼吸着穿过院子,蹲到大树下捡了一枚酷似四季豆的东西,看上去比外婆炒的四季豆体个大一些,我称它为胖四季豆。花香沁脾,阳光袭心,稀里糊涂咬下胖四季豆的尖角,满以为胖四季豆跟外婆炒的瘦四季豆一样好吃。哪知咀嚼几下不对了,又苦又涩唇齿起白沫有股肥皂味儿。赶紧吐唾沫。确定酷似四季豆的东西不能吃。涩涩的白沫总也吐不尽,小伙伴在一旁笑,招来了管生活的阿姨。不客气地指着我对小朋友们说:“都来看看这个女娃子,皂荚也敢吃,吃得满嘴白沫儿。”我臊得无地自容直想掉眼泪。

阿姨捡起少了一个尖角的皂荚:   

“小朋友们,皂荚能不能吃?”

“不能吃!”

“吃了会怎样啊?”

小朋友面面相觑。

阿姨指着我说:

“吃了会是这样的!这样还是轻的,重的会中毒会要命。还有谁敢吃?”

“不敢吃!”

阿姨最后告诉我们皂荚树结的果实的确跟四季豆很相似。但四季可以豆炒熟了吃,而皂荚只能作肥皂用万万不能吃。

我想,这桩事我比哪个小朋友都长记性。后来我会捡上一枚装在口袋,洗手的时候揉搓几下,捧许多白沫儿在手心,嗅它青涩的香草味。

白天也是要上课的。上午认字数数还有唱歌。午饭过后睡午觉,下午做游戏。学和玩儿能牵制一颗想回家的心,却又闲不得,恋家好似一盘丝,就算不拿出来示人却是斩也斩不断的。

幼儿园,上课的老师跟照顾吃喝拉撒睡的阿姨是明确区分开的。极小数老师和阿姨是不喜欢这帮孩子的,因为态度生硬动作带气,大概自个儿家里孩子多赶上又在幼儿园工作,里里外外孩子烦就烦坏了心情。

天擦黑,阿姨吆喝我们回屋,小朋友们像群小鸡仔儿,连呵斥带撵赶地轰进寝室。晚饭过后,星星还没撒齐就被赶进圈,无奈地各自爬上床老老实实躺下盯天花板。没心没肺的小朋友是有的,不一会儿能安静入睡,更多是像我这样的。正琢磨事儿呢一股雪花膏的香味似有若无地渗透鼻息,奇怪了,这是妈妈的味道。我寻思是想妈妈想的。奇怪的是我还没开始想她就闻见雪花膏味。雅霜清雅,用一股绵劲生硬地往人心里钻,卯足了劲儿撩我想家想妈妈。想甩开那股并不真实的香气的时候它再次无形袅袅地钻进我的咽腔。还是觉得虚幻,雅霜香得不真实。母亲在做什么呢。演的什么戏,快开场了吧,这个星期天会是谁来接我。

当班阿是姨有个专座,围着半人高的木板,里面有只凳子,阿姨能在里面打盹,夜晚当所有小朋友入睡她会蜷到一张小床上,只是她无法安睡,会定时喊那几个好尿床的起来撒尿。尿盆搁在屋子正中,是一个大号搪瓷脸盆改的。这时候尿盆是干着着,灯光昏黄,等到夜里,小朋友陆续起来撒尿,到早晨能有大半盆。昏黄的灯下弥漫的全是尿分子,空气湿重,微臊,无法正常呼吸。

不喜欢却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

“喏,你妈妈送来的布鞋。”值班阿姨突然走到我的床边,把一双鞋子枕头上一搁,我一惊,一骨碌坐起,抓起鞋子拿在手上,眼泪瞬间涌出来。我就说嘛,凭白无故怎么会闻见妈妈的气味。妈妈来过了可为什么不见我。

“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来的?”我忍住哭。

“白天的时候。”阿姨冷冷地说。

“什么时候还来……来接我?”

“不知道。没说。”

不敢再问。其实我想知道母亲是上午来的还是下午来的。猜想是上午来的,老师正在教我们认字数数或是唱歌。趁我们唱歌,妈妈把鞋子挂到床头就走了。也可能是下午来的。我和几个小朋友到门外草地上玩儿去了。不对,要是在草地上,妈妈一来我们能看到。那还是上午来的:揣着鞋子,偷偷站在教室外面看我,只能看到背影,我们的坐向是背对教室门的。母亲能看我,我却不能看她。她是大人,大人想怎样就怎样。她就是怕我缠着她要回家。已经离惯了,不再巴心巴肝想家了,冷不丁儿送双布鞋来,存心惹我想家。

眼泪把一双有着喜庆色彩的绣花鞋哭湿了,鞋子上也有雪花膏的味道,丝丝密密的香气惹我想家。父亲已经到神农架去了,再不用他的胡茬扎我了;还有爷爷,还敢找大姑要钱吗?

哭是不敢大声的,用被子蒙着脑袋,哭一阵歇一阵,再哭一阵再歇一阵。后来,阿姨发现我在哭,走到床边:“哭什么哭,你家老祖宗埋在哭山上吗!嘴闭上,再哭关到外头喂狼娃子!”一把夺了鞋子搁到柜顶上。

恨上那位阿姨了,讨厌幼儿园,也恨那双新鞋子。认定母亲存心招风惹邪,在此之前我已经能吃能睡对家感觉很麻木了。可她偏来这一出。我恨着母亲眼睛却不争气,隔一会儿会朝柜顶瞄一眼,说好不瞄了,隔一会儿还得瞄一眼。瞄累的时候,阖上眼睛,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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