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影 课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7:11

听过郭小橹的课,那是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上学的时候,她给我们讲电影。班上男女同学都很仰慕她。仰慕的理由不复杂,我们的记忆中,男老师该是那种着中山装列宁装的,胡子常刮,头发常理,不苟言笑,嫖赌不沾,算得半个清教徒的。偶尔喝醉一回,也不会发酒疯说诨话,老老实实睡上一大觉,醒来见人,不好意思得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女老师就该是那种进入大龄之后,才由别人撮合认识一小伙儿,羞答答见面,一旦恋爱绝对不会轻易分手,怕遭议论,当然更不会和“师生恋”沾边儿。女老师的衣服颜色、款式都是中规中矩完全符合传统标准的。似乎只有这样才配叫做老师。

郭小橹是清新的,和我们没加商量地袭将过来,犹如一道山泉,带着香甜的清冽从我们心头掠过。那清冽是不动声色的,悄没声息地洗新了我们的眼睛。郭小橹让我们知道,老师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而这个样子没什么不好,一点也不比那个样子逊色。我们倒是愿意所有的老师都在一夜之间变成郭小橹这样的。

我相信那个班的所有同学都忘不了第一节课的郭小橹。那一天,她穿的是坡跟木底拖鞋,脚趾涂有蔻丹,脚脖各戴一副银质的脚镯,恕我不识金银,说不准那是白金一类的东西,硬让我说成银质的东西。郭小橹款款走进教室,并没发出刺耳的声响,多半是木底的某个方位镶了牛筋。

蓄着清汤挂面式发型的郭小橹,穿的是蜡染粗布连衣裙,蓝底白花,看似一套土装,却从返朴归真的土气里溢出了洋气。肩头像是露了一点,腰上围一件薄毛衫,遮住整个臀部,袖子在小腹处打一个秀气的结,既是备用又是装饰,很港派。郭小橹通体的线条流畅,一张脸还没有经受过现代美容术的摧残,看得出眉毛、睫毛均是自己的。单眼皮的眼珠略有点凸的,皮肤是本色的,没施粉底,微黑却细腻。牙齿嘛,几颗有点儿参差,细看的话,也是对称的参差,因为里面有一双耐看的虎牙。好多人为了美拔牙,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虎牙成了时尚。虽说时尚的东西并非完全好,但虎牙变时尚我个人是接受的,山口百惠有虎牙,巩俐有虎牙,马伊俐也有虎牙。喜欢郭小橹的虎牙。

如果非得说说郭小橹脸上弄点儿什么的话,也就只在嘴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唇膏,闪着粉色荧光的那种。与其说为了美观,不如说为了抵御北京那要命的干燥。既然说到这儿了,也不妨多说一句,郭小橹最有趣的一个特征是笑的时候,颧骨上会卧上两个酒窝,特别的孩子气。虽说郭小橹的知识结构很新,课也讲得老道,但丝毫不妨碍她仍是一个女孩。郭小橹恐怕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要比当时那个班的好多同学都小。有什么办法呢,小也是老师啊!年龄上可以视她为小不点儿,但只要一开口讲课,你就只能仰视她了。

情理之中的事情在默默发生。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三五成群的男生女生聚在走廊顶端,女生斜睨着打探老师,男生吞云吐雾,偶尔朝老师飞一眼过去,小声嘀咕郭小橹是不是丰满,嘀咕的结果是肯定的;他们还嘀咕郭小橹是不是结婚了,嘀咕的结果是否定的。那个时候要是有人跳出来说郭小橹结婚了,那谁就是骨头发烧欠揍了。有一女生犯嫉妒,小声嘟囊人家郭小橹这么优秀,就算没结婚,十有八九也订婚了,轮不到你们打主意。记得当时有个南方的男生剑眉倒竖,十分凶狠地看着这个“不识眼色”的女生。总之,郭小橹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光鲜,让我和同学们眼睛大亮了起来。我们明白老师可以是从前那样的,也可以是郭小橹这样的。当然我们更喜欢郭小橹这样的。

郭小橹的形象作为一种现象出现,丝毫没扭曲那句关于老师的定义: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有位同学套用本句式修正为:美师者,提神醒脑审美长见识也。

我和同学们一道掐着手指算着郭小橹的课。我们是那样痴迷她讲的电影课。郭小橹每次来,总要捎上几个片子。她讲的是澳大利亚女导演简·坎贝尔的作品,像《钢琴课》、《我桌边的天使》等。

郭小橹的课和她捎来的片子,都让我和同学们一惊一乍的。说句其他老师不生气的话,是郭小橹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电影,什么是好电影。除却电影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郭小橹让我们知道,老师还可以是集学问与美丽于一身的,可以是风情万种的女孩。

我对郭小橹引导我们欣赏《钢琴课》的印象很深。她让我们注意片中的异乡感,注意女主人公,一位美丽的哑女,一个漂流在外的异乡女子。女主人公的失语是与男性世界交流的失语,带有寓言色彩。片子反映的是女性力量与男权力量的较量。郭小橹还特别提醒我们注意该片的影像(除了视听语言),注意摄影机的角度与气质,导演简·坎贝尔是那样地喜欢远景和全景,喜欢把人物放在自然里,使形式与内容相融。

郭小橹讲的另一位导演,也是擅长抓取女性角色特征的——充满个人问题,神经质,异乡感,失败感和欲望。郭小橹重点提到的一个片子是《关于我的母亲们》。该片反映的是一位做过妓女的母亲,母亲和女儿竟是同一个情人。母亲忍受丈夫搞同性恋,忍受失去儿子的悲痛,抚养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留下的孩子——一个先天艾滋病携带者。郭小橹讲到这儿的时候,敲了两下黑板,教室里立即回荡起清脆的立体声。郭小橹的声音像从远古雪域飘来,不紧不慢洇过我们的头顶:该要有多大胸怀才能担当起一位母亲的角色?该要有多大承受力才能做一个女人?那会儿,教室静得出奇,一如侵进冥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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