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奶奶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6:56

三岁多,患百日咳,县医院医生说不可久咳得打针于是开了针药青链霉素之类。无奈剧团离县医院远,父母无法天天送我打针,只好拿了针药找个近点儿的诊所自己去。这样就近找了一家诊所,也就是高奶奶所在的诊所。

诊所离剧团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只是中间隔着几条街,须得拐上几个弯才能到。打第一针,仗恃父母在跟前,又哭又闹狠狠挣扎了一番。第二针,老老实实自个儿去。父亲进了山母亲办学习班不敢擅自出大门。送我到剧团大门口,叮嘱别在路上打野眼儿,高奶奶打针不疼的,打了针赶紧回。边答应边从母亲手里接过药瓶。在屋里就在磨噌时间,再喝口水啦再扒口饭啦,换双鞋子啦。出大门再没啥好磨噌的了,母亲还在身后叮嘱右拐左拐,我不再吱声,走到小南门准备拐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还在大门口探头往我这边看。心里怯怯的,脚步迈得很小,靠着心里的一个声音壮胆儿,硬着头皮走上小南门的缓坡,不足百米左拐到了顺城街,再走上几十米的样子就看到临街靠右下了两扇门板的屋子,那是令我胆战心惊的诊所。一段不远的路走得我腿肚子打颤,心儿也一个劲往下沉。多亏诊所有高奶奶,否则咋会有这等胆量。那时候很乖,不知道把药瓶扔了躲哪儿玩一会儿回家谎称打过了。估计知道不打针不行,晚上咳得太凶猛,常常咳着咳着就吐在了被褥上。母亲认定我白天贪凉脱了棉袄,不然不会咳得她心惊肉跳无法入睡。的确,咳得心痛的感觉依然清晰。那时候最怕背包带子,吐脏了干净被子,母亲恼怒如狮,三把两下把我拴到床腿上,一拴就是个把钟头。三岁小孩儿能自个儿到诊所打针多半是拴怕了。除了背包带子,母亲的一张嘴也厉害着呐,告诉我要是不乖乖去打针,百日咳会咳上一百天然后吐血而亡。后来知道她是拿肺结核吓唬我。

接着说那个三岁小丫头低头走在小南门的缓坡上,两腿发软,步步惊心,总想慢一点再慢一点。纵然再慢,那段路也是不经走的,很快到了诊所。

高奶奶正给人换膏药,扔掉旧膏药,突然看到我,眯缝眼睛一笑,笑出几颗银牙,闪着温暖的光芒。

“女娃儿行哪,晓得自己来。奶奶忙完就给你打。” 高奶奶一脸慈祥,声音细而柔美,直接抚弄在心尖似的。我把右手攥着一瓶青霉素换到左手。

高奶奶有着女排运动员那样的高个儿,只是女排姑娘们体格壮实,奶奶身条窄细,上身微弯,远看像一条长弯了竹竿。高奶奶气质洋气且忧郁,瓜子脸,高挺的鼻梁,鼻头略尖,锋薄的嘴唇,几颗银牙像噙在嘴的星星,在不多的笑里偶尔闪烁,为她的忧郁气质平添一份神秘。这样的高奶奶喜欢都来不及何以总感到害怕呢?其实就是怕她手里的针。隐隐盼望诊所不开门,可偏偏每天都是开着门的;盼望高奶奶哪天忙别的去了不在那儿,偏偏哪天她都不忙别的一直在那儿。那根秀美的竹竿给人换完膏药又给另一个人打针,偷眼瞄我一下,眼里柔光一闪,薄嘴唇咧成好看的弧形,嘴里的星星闪得我一激凌,感觉想解小手。药瓶汗湿了我的手心,冷汗被我捏成温热。恨着手里的药瓶却紧紧攥着生怕丢了。

终于把两个伤号送走。高奶奶抬起手背揩揩额上的汗,扯扯藏青色粗布大襟衫说:“女娃儿,药瓶给奶奶。”

上前,递上药瓶,心里一阵慌乱,坐到头天打过针条凳上,琢磨着打哪边。

等待打针的时间着实难捱,盼望高奶奶快点儿过来又巴望她不要过来。焦躁不安中,忍不住扭脸看那边:被我焐热的药瓶压在一张白色处方上,奶奶端来一个长方形白搪瓷盘,上面有碘酒棒、酒精棉球、空白注射器和小钳子。高奶奶搅动了满屋乃苏尔气息,气息神圣也令人恐惧。奶奶一手拿着大针头注射器,两个手指头捏着药瓶,突然扭头看我一眼,笑目丁儿地说:“趴在条凳上,别看。”我趴着了,忍不住扭脸盯着高奶奶。看着才觉得心里有底。镊子把药瓶上的银色金属壳撬掉,注射器锥进橡皮盖里,推进水状药水把瓶子里的白色粉状洇开,针尖顶着瓶子摇晃几下吸进注射器。高奶奶再次让我趴好别看。我说趴好了。仍旧要看,尽管已吓得肌肉绷紧。眼里的秀丽竹竿终于朝我移过来,移过来,屋子里的光线被遮去大半。嗅见碘酒味,心里嘣嘣乱跳。

“女娃儿莫怕,奶奶用的是最小的针头。”

“唔……”已不知说什么好,听任碘酒棉签凉凉地噌。

奶奶说的“最小的针头”真跟救命差不多。不哭不喊全仗着这句话了。

恐惧屏蔽了疼痛,一针下去真的没有头天疼,感觉胀痛时候棉签抵在屁股上针已拔出。高奶奶说声好了,我如获再生。我是多么感激高奶奶那句话啊,那句话跟救命差不多。可有时候奶奶会忙忘的,等不到那句话,我只能压低声音问:

“高奶奶,是不是最小的针头呀?”

“哎哟哎哟,女娃儿莫怕,奶奶用的是最小的针头。”

亲眼看她给大人扎飞针,土话叫板针,就是把注射器当飞镖样的投向消过毒的小区域。那种打法貌似吓人但痛感是极小的。挨针的瞬间,病人身子一颤,随即笑了,猜想是不痛的。就算知道不痛也不会央求高奶奶扎板针。扎板针的架势太吓人。

打的是自己带着的药,可有时候痛有时候不痛,每次去诊所也都很害怕,可就是从来没溜号也没漏打一针,全仗着高奶奶给我打针。

百日咳治好了。

病好了,打针的事儿就甩到脑后了。甩不掉的是高奶奶的慈祥、和善以及那句安抚入心壮胆儿的话语。

前些年,每次回谷城,偶尔能在街上遇见高奶奶。喊一声高奶奶,高奶奶怔一下,笑着问我这些年咋都不见人影儿。很想告诉高奶奶三岁多敢一个人到诊所打针,其实是奶奶壮的胆儿,不然的话,治疗百日咳那段日子会相对难捱的。现在奶奶已近百岁,不大出门了,在街上很难碰到。上趟回谷城,母亲告诉我高奶奶身体尚好,每天跟邻居打会儿小麻将,怡然安康。

随着年岁增长,儿时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直深情地蜷伏笔端,有些记忆更是刻在灵魂深处,有时像一道幻影,飘浮却顽固,稳固而丰盈,如影随形吸附在记忆的终生文档,随脉搏有序跳动。伴随我们成长的人物们也许在常人眼中没多大了不得,但若没有他们,曾经的坎儿会过得艰难许多的。这也是写小城人物的初衷。

感恩那些温暖我们成长旅程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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