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 佳珠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6:40

月桥姐是大姨的女儿月桥。佳珠哥哥是大姨的儿子。就是说大姨生了一女一儿。谷城这地方自古有一儿一女一枝花的说法,儿女双全人们视作完美。大姨的女儿月桥姐比我年长五岁,生性懦弱,小时候一直被我欺侮着的。倒是佳珠哥哥给了我们很大实惠。那年月家家户户都是一生一大摞,在班上混没个哥哥气势是很显单薄的。我家多姊妹,可母亲是那种三女三男的生法,前三个是女娃儿,后三个是男娃儿(光荣了一位)。女娃儿耍嘴皮子行动拳头不行。这样一来,佳珠哥哥成了我们撑腰壮胆的。好比现在的核武器,都拿着吓人并不轻易用的。佳珠哥哥比我高两到三级,作为高年级男生,偶尔到我们教室说点什么事或者没什么事要说只往教室门口站一会儿,往里瞅瞅我,那时就有同学告诉我你佳珠哥哥来了。坏点儿的男生,翻他一眼,心气儿不顺,等佳珠哥哥走后小声嘀咕这人名儿够有意思的,家猪?不如野猪哩。家猪养到腊月有好儿么?真不如野猪,老虎也怕几颗獠牙哩。一人说一些人笑。我气咻咻地站起来说:我哥是宝珠,再敢胡说八道,喊我哥揍扁你。

唯一能保护我们的佳珠哥哥十七岁那年得了白血病。大姨大姨父跟一个接兵的说好了,第二年佳珠哥验兵到部队。

小学中学那几年跟着父母过着江湖大侠的生活。仅小学五年就转了不下七次学。一会儿在谷城城关小学,一会儿到神农架林区松柏小学,一会儿又转到阳日湾,还有木渔坪小学。记得并没跟佳珠哥哥告别我就转学到山里了。听到他的消息时他不在人世。那年跟母亲回了趟谷城,母亲叮嘱我,待会儿见到大姨千万别提佳珠哥哥。在松柏已经知道佳珠哥哥不在了,先是不敢相信,接着是蒙着被子哭了一场又一场。脑子里满是他的圆脸,悲切的眼神,蹙着的眉头。话很少,少年老成自带威严。佳珠哥哥话极少,少年老成自带威严,这么多年过去竟无法回忆起任何一句话包括他的声音。近些年连他的样子也变得模糊了,唯一一张照片是他站在我的身后,一只胳膊搭在我的右肩上。母亲找到这张旧照片拿去翻拍放大,装在相框挂在客厅墙上,没几天我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母亲迷信,硬是说旧照片作崇,佳珠找来了,把照片给烧了。照片上的佳珠哥哥大概七、八岁,蓄着七马桶盖头,穿黑色学生装,上面两个口袋,眉头微蹙,面无表情,右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我五、六岁,穿一件碎花罩衣,梳一条辫子,头顶系一条绸子蝴蝶结,双手抱一个玻璃鸽子奶瓶。想着他说话的声音,应该经常喊我小名儿吧,他笑的样子,有趣的事儿,一概没有记忆。只记得珠哥哥比外公早一、两天离世,据说他是在武汉某医院病逝,就地火化,大姨当时在地上滚着哭,能想象,比她自己死了还要命。外公听说佳珠不在了大喊一声佳珠随即咽气。佳珠哥哥牵瞎外公牵了几年。若不是佳珠哥哥,想必外公还会撑着活几年吧。

上初一的那年回谷城,最想听佳珠哥哥的事,可也知道不便搅起伤心事。能讲佳珠哥哥生病前后的只有大姨,可母亲叮嘱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他。好多年过后大姨终于接受了佳珠不在人世的事实,有时没人问,她也会自言自语,说佳珠要是活着,该有哪家大儿子那么大,也已娶妻生子了;要不是那年打篮球摔伤到河里遭了水是不会得病的。佳珠哥哥的病跟一次擦伤有没有直接关系也无法说清楚。前些年到格咯嘴上坟,母亲会指着几个坟说:那是外公外婆的,那是佳珠的,只觉得脊背冷嗖嗖的。这几年受伊斯兰教影响多了些,只走回民义地的坟,没再上过汉民亲人的坟。父母不是同一个民族,晚辈总会有些尴尬事的。

从月桥姐生了健健之后,大姨彻底不再提佳珠哥哥。大姨的生活降临了新的喜悦,这喜悦滋润了大姨的后半生。其实谁都能看出健健是谁转了世。健健活脱脱就是他的舅舅佳珠的新版本:眉头微蹙,眼神悲切,话很少很少,少得足矣影响恋爱结婚。

再说大姨当年没了佳珠,而我们的舅母一口气生了三个小和尚,私下商议要把最小的和尚过继给大姨当儿子。要过继没过继的那年冬天,吴老三一屁股坐到火盆上,倒是一把揪起了他,屁股还是烧了几个泡,舅母有气无处发,嘀咕这是大姨命里无子,才只说了一下过继就连牵吴老三烧了屁股,真要过继过去指不定有啥事哩。这话没人响应,烧过屁股的小孩儿不止吴老三一个,跟过不过继没关系。

那些年,大姨没少走麦城:在米粮街住得好好的,不知哪家起了火,一条粮烧掉三分之一,废墟黑黝黝的,弥漫着烟熏气。大姨家烧塌半个屋子。那一天,大姨出现在教室门口,眼睛里满是笑意,人站定了,蓬松的头发还在颤悠,不是谁都能见着冷面大姨的微笑。她让我放学直接去她家吃饭,已经给六姑说过了。暖意从心底浮起来,知道这是有肉吃,喜悦惬意欢欣都不能准确表达那时的心情。

一放学我就小跑着上了米粮街,隐隐嗅到烟熏气,以为这是哪家烧垃圾。再往街深处走,看到了烧塌的房子,心里阵阵揪紧,琢磨着这是啥时候的事儿,怎么会遭了火灾还喊我来吃饭?大姨在那儿呢?只觉得脊背发麻,两腿发软迈不动步子。看清大姨的房子临街的这边倒了一半,心揪紧的时候也看到站在屋子边上的大姨正远远地向我招手,没事儿人似地跟邻居说话,全不像遭了火灾的。

我啥也不敢问,跟大姨来到塌掉的屋北侧,坐在事先码好的石头上,面前是一只吊锅,煮得正欢,灶是砖头围成的,烧的是豁皮木板。隆冬时节,北风尖利,脸和手都刮得生疼,烧过的米粮街的残烟自带热气,老式街道封闭,阻挡了阴冷的北风。大姨指着黑色的吊锅说:“一只羊胯烧得只剩下小半只,炖了点山药。”

大姨添干饭。我上手舀汤。大姨说不能先喝汤的,一喝汤就吃不了多少肉了,还有粳道米干饭,要我捡干货吃,最后再喝汤。后来试了几次,还真是,要是一碗油汤下去,肉和饭都不可能多吃的,赶上聚餐什么的就划不来了。现在养身健身,恐怕得反着来了。吃罢饭,大姨到屋里拿了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碎花棉夹袄,斜扣袢,是月桥姐姐穿过的。大姨一边帮我穿一边说:“破旧了些,不好看,穿在里面也看不到,这样的天气多穿一件就暖和。你妈在神农架,顾不上你。眼下大姨只有这个条件。”那件棉夹袄早就不知哪儿去了,偏偏就是它温暖了几十年的记忆。还有那顿带着焦糊味的羊肉汤成了童年印象中的极品美味。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帮大姨从佳珠哥哥的悲伤里走出来,度过了钝刀子割人的日子。平静地接受了人祸天灾之后惭惭把剩余的母爱匀给佳珠以外的晚生后辈,默默迈出了人生的一大步。大美女大姨看似冷面,心已回温。苦难,悄然超越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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