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姑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6:24

八姑并不是我的第八个姑姑,而是顺着大爷家的支脉,按子女出生先后排下来的。这样一来,大姑成了六姑,二姑成了八姑。

那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一大早我被母亲的呻吟吓醒,赤脚跳到床下问母亲哪里疼。她说肚子疼快生了。父亲不在家,请捡生医生去了。母亲脑袋抵着墙,语不成句,催我穿棉袄别冻着。

穿棉鞋的时候,门开了,一双皮靴出现在眼前。依次往上看,竟是草绿色军装的女解放军。母亲又开始大叫,吓得女解放军脖子一缩,满脸惊恐地一步跳到屋外头。以为她走错了门,隔壁就是剧团的售票房。我不认识这个人,拔上两只棉鞋到母亲跟前站着。母亲摆摆手让我不要站在这儿,出去玩去。这时,女解放军战战兢兢走进来,喊一声春凤。

母亲又开始叫喊,女兵手捂胸口,通红的漂亮脸蛋竟是又惊又喜。母亲侧目看一眼女兵,绽一丝窘苦的笑,说:

“……八……姐来啦……我……”

“别说话!”被母亲叫做八姐的人泪光莹莹。

无助地怔在那儿,直到两个铁实的巴掌掐着胳肢窝将我拎起来。

“来,跟八姑站到外头去。”

这人就是我的八姑。回来探亲碰巧赶上三妹出生。

被八姑挟在腰间随她的节奏哆嗦。偶尔会弹跳一下,怀疑八姑足下按了弹簧。后来知道八姑是省体工队篮球运动员,抱小孩儿不如抱篮球在行。一副远景在心底生根:女兵英姿飒爽。绿草如茵。篮场。酣战。

记得八姑没了主意,看看屋里瞅瞅外头,直到看见父亲小跑着进大门,才把我搁到地上。

往日的大年三十冷啊,爸爸口吐雾气,满脸是汗,棉袄敞着,露出姜黄色新卫生衣。

“医生呢如意?”八姑问。

“在别处接生过会儿到。”爸爸几步跨到屋里。

我不大明白,那么大个头的女解放军胆子会那么小。其实怨不得八姑,虽说比母亲大三岁多可她还是没谈过对象的大姑娘。当年的谷城,二十七八的女子早已是老姑娘,好在部队没有老姑娘的说法,女运动员年龄不相上下,生活被训练比赛占满,不敢违犯规定。再说我那大龄的八姑用冰冷的手牵着我,贴到门前听动静。父亲一个劲儿说医生马上就到。母亲顾不得理会一个劲儿叫喊。没过多久,屋里突然安静了,母亲不再叫,父亲也不再说什么,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我们感到莫名恐惧。我和八姑面面相觑。突然,母亲发出吓人的惨叫,父亲大声说别怕,尽管生,他接着。我紧紧抱着八姑的脖子,八姑噙着眼泪对着门缝问:“怎么了?”

“生……生……生了!”父亲说。

“接生医生都没来……”

“我接着了。”

寂静再次压来,八姑身体抖得厉害。一串咳嗽过后是响亮而饱满的啼哭。我惊呆了。

“生了。好!”八姑喜极而泣。

这才相信母亲肚子里真的藏着个娃娃。

父亲大声说:“千金。八姐,恭喜你又当姑了。”

“如意好福气,多个酒坛儿!”

跟在八姑身后进屋。母亲含笑躺着,一绺湿头发粘在颧骨上,有着拼搏后的安祥。父亲很窘,侧身跪在床沿,秋衣捧着婴儿,望着胳膊腿儿乱蹬无所顾忌地哭着的婴儿一点办法也没有。

父亲扭脸看我:“多个妹妹,这回真成大姐了。”

多个跟我争的人儿,我似乎高兴不起来。

“我能抱抱她吗?”八姑说。

“莫慌,脐带还没剪呢。”父亲说。

八姑凑近看父亲手里的婴儿,惊喜地说好像她!

“侄女随姑,”母亲说:“八姐踏生,唯愿跟八姑一样。”

八姑看上去既幸福又羞怯,睁大眼睛打量着手里的人儿,泪光莹莹,颤颤的伸出手又缩回手。我对妹妹尚无感情,麻木裹挟着嫉妒。

父亲感叹:“一个女娃娃性子这么急。陈先生还没到就跑出来了。”

“男医生吗?”八姑问。

“女医生。医术好,尊称。陈先生有自己的诊所,在我们谷城名气很大,都喜欢找她接生,有的人家两代人都是她接生的。”

“接生也很危险,想想挺吓人的。”八姑说。

“危险归危险可人家行医这么多年每个婴儿都捡起来了,在我们谷城是佳话。”

“了不起的陈先生。”

“八姐不知道吧,连我也是陈先生捡生的。”父亲说。

没等八姑开口,一个声音响起:

“怪得耳朵发烧,原来有人议论我!”声音快过了腿脚,接着是红木药箱贴着紫色金丝绒棉旗袍进屋,然后就看到印堂明亮的陈先生。

“正念叨您哩,”父亲如释重负:“三丫头性子太急!”

     陈先生朝我和八姑看了看。八姑挟住胳肢窝拎起我走到屋外头。屋里响起金属器械磕碰的声音。

三妹的出生日是我跟八姑第一次相见的日子。往后任何时候想起八姑,都是那天的漂亮模样。八姑这样的人与市井人物不太一样,虽然也食人间烟火实实在在奋斗着,可在大众心里她们是过着浪漫迷离生活的。八姑跟我们若即若离,最长的一次分离该有十多年。每次见面,八姑总跟上一次不一样,除了自身光芒不减说不清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好在第一印象牢靠,凝固不变的就是那年腊月三十的样子。

八姑名叫马庆兰。许多年后才知道八姑生于1940年正月初八,曾跟六姑,也就是大姑同在襄阳四中读高中。据说祖父不怎么支持两个姑姑念书,说女子们读书派不到多大用场,倒是希望父亲和幺爹多读点儿书。奶奶铁了心让两个姑姑念书,念到哪级就支持到哪级,砸锅卖铁再所不惜。事实证明奶奶没错。

两个姑姑是争气的,算给马家光了宗耀了祖。六姑八姑都有自己的传奇,都是那个年代小城的佼佼者。六姑考上湖北大学历史系。八姑高二那年,因为掷铁饼和跳远两项打破湖北省青年运动员纪录,被选拔到湖北省女篮二号,1958年进湖北省军区体工队,在省军区体工队期间,随高级部校谢青云教员赴神农架军训,任湖北省运动系女篮二队教练。电影《女篮五号》里能找到八姑和队友的影子。

虽说六姑也属于那个年代的凤毛麟角,但健康状况无法跟八姑比,人们的赞美票大多投给了八姑。小城的乡里乡亲问得最多的是八姑,想必八姑更能让人们记住。   

八姑寓健康美丽于一身。

八姑留下了许多照片,最吸引人的是军装照:婷婷玉立,上衣扎在军裤里,皮带箍着小细腰,头顶划个圆圈挑起一绺头发一直垂至脖根。我的八姑爱笑爱哭爱唱爱照相。青春为背景的一帧帧倩影塞进一封封家书该要羡煞多少人?八姑六十九岁那年犯迷糊走失,最终无常在武汉长江岸边,留给我们的照片足够开个人影展的。

八姑小时候曾是那样地爱哭。奶奶给她俩做的衣裳同色同款,六姑穿上新衣服总是笑不够,八姑穿上就哭,能把祖父哭得很烦:

“我说你这个八姐儿——前世祖宗埋在哭山上了是咋的!”

八姑委屈地伸出两条胳膊比长短:“爹您好好看看,看清楚了,我这件上衣做得一点儿不棱正,怎么比袖子都不一般齐,不是这只长就是那只短。不如姐姐那件棱正。”说完张、撇嘴又是一阵嚎啕。

奶奶过来,跟祖父一人拽一条袖子比对,似乎像是不一般齐,于是让八姑把亲新衣服脱下来在条几上叠着比。比的结果是分毫毛不差。

“看见了吧,棱正得很,我们谷城最好的裁缝哪会糊弄我们。”奶奶说。

“自己不把两条胳膊伸一般齐。”六姑在一边儿嘟囔。

除了比袖子,有时候不小心端到有裂纹的饭碗也会哭个不停弄得一家老少很郁闷。

爱哭是天性,爱唱就是天赋。八姑识谱能力了得,捧着一页歌谱,过目一遍能哼唱,简直就是歌唱演员的水平。就算八姑不当运动员,估计音乐方面也会有些造诣。八姑是他们四姊妹里头才情最足的一位。八姑曾带着一个省军区体工队小姐妹谷城探亲,着实亮了小城人的眼睛。飒爽英姿的女军人,武汉人,撇一口汉普,大概体工队要求队员们说普通话。她们曾代表国家队跟日本篮球队比过赛,许多国际赛事背后的花絮都是她们讲出来的。比如说日本队曾输给她们队,球员一准给教练跪着,教练用篮球朝最差球员身上砸,场面叫个惨烈,吓得八姑她们直眨眼睛。

八姑作为穆斯林,在省军区女子篮球体工队属于耐力很好的运动员之一。天生能吃苦,爱哭的毛病一走进毛泽东思想大熔炉就给炼得没了影儿。挑选的几名种子选手到神农架集训其中就有八姑。八姑职业生涯的转折是一次比赛遭遇乌龙球。八姑被球友砸伤了鼻子造成大出血,从此身体开始走下坡路。那时八姑老大不小的了也有转业的想法,准备转业的时候认识了八姑父,爱情始于职业生涯的尾声。

一九七八年,八姑退役,在襄樊铁路局当了一名行包员,兼所在铁路分局运动员。

离开体工队,八姑并没有得到预想的好归宿,仿佛雄鹰跌落到家巧儿窝。八姑结了婚,第二年生了表妹,又过了两年生了表弟。八姑父是武汉人,在化工原料厂工作,把八姑调到了自己所在的武汉市化工原料厂,任仓库保管员。

原以为八姑成家以后传奇宣告结束,没曾想几年之后,各大报纸陆续刊载了八姑佩戴大红花的照片,以省劳模的形象红遍大江南北。“女篮二号”突变“劳动模范”的衔接点是什么呢?一开始寻不着想象的支点。后来听说八姑父是副厂长,八姑多半沾了八姑父的光了吧?后来得知不是那回事。八姑这个劳模的是实至名归。八姑这样的人当个仓库保管员也不同于常人。经手的零件多了,闭着眼睛能摸清几百种零件型号,并能说出它们的性能,创造了业内一项奇迹。人们更多是敬佩成功人士背后的光环,而我更看重光环之外的努力。猜想最初的动因是工作太单调。仓库保管毫无技术含量,对八姑丰厚的才情是种浪费。凭自己对零件熟悉程度,外加刻意训练,也就练成一项类似特异功能的表演了。八姑有步骤地训练自己的一双手,用手心的眼睛识别众多零件,功到自然成。后来,厂里的一次庆祝活动,八姑表演了自己的技能:蒙眼摸零件。一口说出百把种零件的型号性能。一时间,八姑成了爱岗敬业的典范,新岗位的一颗明星。八姑感恩自己的工作,包括摸熟了的那些零件,每天八小时工作时间,如果无事可做会对不起自己。

就在八姑步入人生第二个高峰,有一天,厂女子洗澡间有人丢了钱包,据说最后离开的几个人里头有八姑一个。后来调查清楚是某车间一位女工所为。八姑受到刺激,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接受心理治疗。猜想钱包事件仅仅是一个导火索,在此之前八姑已经陷入抑郁。八姑和我父亲同是一个奶妈,就是我的石龙沟奶奶。石龙沟奶奶新婚不久,丈夫给抓了壮丁,生下一个遗腹子又半道夭折,她的奶水就喂养了八姑和我父亲。那些含满悲情的奶水融进他们的血质,埋下了抑郁的种子,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引发出精神疾病。

恢复正常后,八姑蒙眼摸零件的技艺丢了,代表本厂跟兄弟厂篮球比赛的兴趣也没了,彻底回归成一个普通人。直到一九九五年国家落实服役政策,八姑得以享受干部待遇。一九九七年临近退休时也实现了一生夙愿,八姑入了党。据六姑所言,年轻时她们都曾写血书向党表忠诚,坚决和封建专制家庭划清界限。   

退休后,八姑每天都有固定时间去和隔壁邻居打麻将,彻彻底底变成一只老家巧儿,直到家人寻找半个多月警方在长江岸边找到埋体。即使在现场,谁能相信那具埋体与我们八姑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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