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达成    更新时间:2017-06-26 14:21:55

水到渠成,梅朵盼望了两年多的“理由组合”,终于收获在望。让我意外的是,理由寻寻觅觅,找到了跟他同样心高气傲,却又惺惺相惜的徐刚,来写自己的“印象记”。其时,徐刚这位老友、上海老乡,已离开报纸副刊,调往一家杂志,掌管“报告文学专栏”。理由还寄来了自己所满意的几张照片,并在苦苦酝酿,为我们写一篇关于香港回归的报告文学《九七年》。我知道理由的性格和风格,对稿件极度认真,他很在意自己的名望,也很看重这个“组合”,这篇让人期待的报告文学一定能够打响。为了封面照片的制作精度,我们的美编挑出几张理由的照片后,又让我要底片。1986年7月27日理由来信:

达成:你好!底片刚取到,寄上,请保存好。明天我将去北戴河数日,稿子正在赶写,一脱手即寄上。

一个星期后,又接读徐刚信:

信早收到,迟复为歉。我急着想把理由的稿子写出来,和他长谈了半天,然后又去承德山庄,昨天刚回京,稿子已写出,今寄上,请兄斧正。

兄的中学生早恋报告文学听说是给《人民文学》的,为什么不给我呢?

徐刚是写“印象记”文字的好手,行文洒脱,文采飞扬,他先后给我们写过艾青、祖慰、陈冠柏,而“理由写生”无疑是其中最出彩的一篇。徐刚在《他在寻找灰姑娘——理由写生》中,材料信手拈来,下笔无所禁忌,文中几度提及理由的“三次婚姻”:

中国的作家我见过不少,像刘宾雁的风度,理由的英俊,实在也算难得。而且他们是真正的男子汉,这大概比漂亮更重要。

理由是离了两次婚,结了三次婚的一个男人,仅此一点,便足以使他成为新闻人物。在中国,离婚本来就难,更何况名人?离一次婚就得脱一层皮,更何况一而再?

过不下去了,便不过;既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别人,这难道不是一种责任感吗?

他在寻找灰姑娘——无论是对文学,还是对生活……

随后,徐刚说到早先在《人民日报》时,所见到的刚开始在文学上寻找“灰姑娘”的理由:

我最早读到理由的作品是《扬眉剑出鞘》。那时候,还不是眼下的作家等着编辑索稿、抢稿的光景,他是把稿件送到报社来的。我正在这家报纸编副刊,便先睹为快。其时,报告文学还刚刚在兴起,作家与诗人面对着变化太大的政治与生活,几乎都在手足失措,寻找最适合于自己的表达形式的时候,理由的这篇报告文学所起的作用,从长远来看,是形式大于内容的。

徐刚很赞赏理由的写作态度,呕心沥血、全力以赴,从不马虎和应付:“因而,你总无法将被框上了‘花边新闻’的理由,同作品中看到、想到、体验到的一个认真、严肃的理由相统一。”

当徐刚前往万寿路那一处高楼深院,到理由家取他完成的《澳门蒙太奇》手稿时,两人又长谈一次:

……他聊起了几度香港之行。他以自己的笔记录了有着划时代意义的“中英香港谈判”,以及真实的香港文化界的面面观,这一些,读者并不陌生。

然后,他又谈起了私生活……他似乎已真的找到了爱情的“灰姑娘”,他说,“我唯一感到幸福的是亮亮理解我,支持我!”

……

当我翘首以盼,等着理由兑现上一封信中所说的“明天我将去北戴河数日,稿子正在赶写,一脱手即寄上”,却不意收到陶斯亮的信,她便是理由所寻找到的“灰姑娘”亮亮。

那是陶斯亮1986年9月1日发出的信:

罗达成同志:您好。

虽不相熟,但经常看到您与理由的往来信件,因此,自觉对您并不陌生。

一般来说,理由对稿约是认真的。但是从8月初起,他即开始生病,发烧持续不退,时至今日,仍病怏怏的,坐在桌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这次病得这样长,原因除了病情较重(气管炎转肺炎)外,也与我此段时间不在家,缺乏及时的治疗与护理有关。

我陪我妈妈去东北地区转了一圈,回来后见他满脸病容,身体虚弱,因不能如期完稿而心烦意乱。我暗暗为他焦急,同时也为你们着急。我虽不是文学界的人,但对编辑人员的甘苦尚略知一二,因此,主动代笔,向你们说明理由的情况。请你们赶快做出应急处理。至于他,待病愈后,我想会加倍偿还的。

真是抱歉,替他!请你们能予以谅解。希望有一天,您能成为我们小家的贵客。

陶斯亮的信写得很得体,很友好,没有那种让人不快的高干子女腔。我跟她不熟,之前知道她,是1978年12月,陶斯亮在父亲陶铸冤案即将平反之际,曾经写过《一封终于发出的信》,这封信流露出了非常浓厚的感情,在当时产生了巨大影响。她和理由结合后,也只是偶尔接听过我的电话,我不知道她看过我和理由的往来信件。

我理解陶斯亮护夫心切,但我的回复除对她致谢和问候理由,表示下次赴京一定去拜访他们的“小家”,并未松口答允对稿件做“应急处理”。我并不打算放过理由。我们10月号的杂志封面已经开印,徐刚写的“印象记”也已到位,怎么能缺少作为主打部分的理由的报告文学?而且,陶斯亮信中“主动代笔”四个字,让我估摸到,十有八九她是未经理由同意就私下写了这封信。我相信,素来将作品视为生命,写作极其认真、严肃的理由,不太可能轻言放弃,他对朋友的许诺向来一言九鼎。在这一点上,我大概比亮亮更了解理由!

果不其然,理由在9月12日——作为随团记者出发去汉城采访亚运会前两天,《文汇月刊》发稿截稿期前,给我寄来他写的《九七年》,附信写得极其匆促、简短,根本没有提及自己生病,也没有提及亮亮:

达成:后天将去南韩,一大堆事焦头烂额,此稿匆匆未及看一遍,请指正与校正,我猜错别字不少。劳你大驾了。

作为报告文学同行,既是编辑又是作者,我感同身受,深知理由所说的“焦头烂额”:报告文学作家写作,大抵都是起初几天甚至十天半月,思路杂乱,灵感枯竭,坐卧不宁,无从下笔,而不意在某个瞬间,或是梦醒时分,一切又豁然开朗,文思如涌。但交稿期限已迫在眉睫,只能将作品匆匆寄出。许多朋友曾告诉我,每写完一篇报告文学,都疲惫不堪,乃至病倒几天——报告文学这个苦差使,太让人呕心沥血了!

理由是痛苦写作,我是痛苦期待,但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九七年》是理由写关于香港回归题材的又一篇代表作,与他四个月前在《人民文学》发表的《香港心态录》相映生辉。虽则《九七年》只有一万多字,篇幅不到前者的三分之一,但理由仗着笔力,写得更概括、更凝练、更深刻。理由选取的这个题材既新鲜又**,香港和内地的人都会有共同兴趣。我一连看了两遍,觉得材料非常扎实,如果不是他“三顾茅庐”,“举步维艰”地采访了香港各个阶层一百多人,不可能写出如此厚重、有分量的作品。而第三次赴港,他在那里采访了五个星期。

在《九七年》中,理由将香港人面临“回归”的种种困惑、各式心态,以及他们眼下的生存状态,未来的应对计划披露无遗。

五年间三访香港的理由,所见所闻,所思所虑,在胸中汹涌澎湃,他在《九七年》的结尾处直抒胸臆,感慨万端:

中国领导人提出的一国两制得到广泛的赞扬与赞同,香港人管理香港的原则也被普遍地接受。在此之前,东方制度绝对排斥西方制度,西方制度也从来没有宽待过东方制度。香港正向着一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实验过渡。尽管某些香港人在夹缝中困惑的心态并没完全消失,如同面对一个巨大的魔方,规则业已确定,奥秘不尽而知,害怕伤脑筋的人提前走掉或将要走掉,更多的人将留下来,围着它争论着、推敲着、筹划着。香港人是值得敬重的。他们还没来得及脱掉强披在身上的殖民地公民的外衣,就在迎接文明史上一场艰难的考验。

我确信,理由的这篇《九七年》一定能打响,因为它如此生动而又深刻地告诉读者,“收拢香港的人心远比收复香港的主权要难得多”。“理由就是理由,牛啊!”梅朵读完,也极为赞赏。彩色封面打样效果也很好。置身海边、双手叉腰的理由,一身清闲,花格衬衣外是宽松粗纺线衫,英俊的脸上满是笑意和春风得意。

梅朵脸上也满是笑意和得意,我们每完成一套有影响的“组合”,他都如此。但梅朵提醒说,香港问题很**,文章里有些提法是否有点过,要我发排后让把关的老编辑徐凤吾仔细看看。没奈何,在报社的大树下办刊物,好处多,效率高,但麻烦也多,不得不认真对付。我经常跟“刀斧手”徐凤吾为删稿发生争论,但我从来没有大获全胜,他有报社总编辑马达授权的“尚方宝剑”。

知道理由惜稿如命,对改动极其较真,我赶在理由出国前,跟他通了电话:“可能会有所改动,没法跟你商量了。”理由很痛快地撂下一句话:“亮亮看了算。”

1986年10月号《文汇月刊》很抢眼,理由的封面和文章,以及徐刚的“理由写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和思索,而这读者中,还包括北京中央的有关领导部门。连理由自己也没想到,他的《九七年》以及《香港心态录》等许多关于香港回归的文章,会为中央统战部所关注和赏识,并因此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很快就从文坛上消失,去香港弃文从商。二十四年后,《南风窗》上一篇《理由:一个文人的逃遁》,将其间经过与缘由尽道其详。

有意思的是,当《南风窗》记者采访理由时,这位在十五年间完成了财富积累的房地产商,2004年又重新回到了作家圈。理由想跟文学重续旧情,但面对眼前这个文坛,大有“觉昨是而今非”的凄凉,“与他同一时代的老作家,在各路‘超女快男’式文学现象的夹击下,城池尽失,风光不再。怀着1980年代美好记忆回来的理由,再见这些朋友,恍如隔世”。

这些都是后话了,还是回头说说理由《九七年》那篇文章的余波。理由去汉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在后来发表的《汉城信步》中写道:“我是10月1日随第二批归国运动员提前飞回北京的……随后就铺开稿纸,面对着在汉城时手边常用的地图,搜索着在那里度过的十六天的印记。”及至10月中旬,“理由组合”在《文汇月刊》出炉,本该是皆大欢喜——刊物给作家以最高礼遇和规格,图文并茂,让作家充分展现自己,刊物也同时提升、扩大了自身影响。谁料,结果并非如此,弄得彼此不很愉快。

我将新鲜出炉的10月号《文汇月刊》样本以最快速度寄给理由,让他先睹为快。我很高兴,十来天后,又要去北京跟理由见面了—— 《报告文学》杂志发来通知,说是11月初,要开两天编委会,我和理由都是他们的社外编委。几天后,估摸理由收到杂志了,我兴冲冲打去电话,他几乎没有寒暄,就气呼呼地责问道:“你们怎么这样删稿子?”我的解释,也平息不了他的怒气。

理由不依不饶,我出发去北京前几天,收读他一纸“声明”,要求“来函照登”:

《文汇月刊》编辑同志:

我与贵刊编辑已是老友,此次承蒙辟出版面发表我的有关香港的报告文学《九七年》,由于发稿时我正在香港,也由于可想像的技术或非技术原因经贵社做了数处删节,返京后得知此事我既遗憾又理解。

此外,在排版与倒版时发生的较明显的误差想贵刊也已发现,盼做必要更正。

理由  1986年10月29日

理由的这篇《九七年》有一万一千字,被我们的版面责编、“刀斧手”徐凤吾删去约五百字的“悲情”文字,这乃不得已而为之。我又一次仔细查看了被删的三处文字,虽让作者心痛,但并未伤及文章筋骨,理由所刻画的某些香港人的焦灼、失望、迷茫,已经力透纸背、展露无遗。

11月初,我如期赴京组稿,并参加《报告文学》编委会。记不清楚,是11月3号还是4号开编委会,只记得是在《人民日报》大院里,《报告文学》杂志那简陋的会议室,除了外来编委,主编田流、副主编程光锐,还有编辑部正副主任朱宝蓁、傅溪鹏,以及杂志社的编辑全都来了。原本,会议发言踊跃,氛围热烈。谁知,轮到理由时,他突然打横炮,声讨《文汇月刊》,把气氛弄僵了。大意是:他把稿子交给《文汇月刊》后,去汉城采访了,“月刊”的朋友随意删改稿子,不尊重作者……

从未遇到的突然袭击!刹那间,血往头部涌,我感到愤怒和惊愕,准备作出反击!一个写报告文学的名家,怎么能违背事实呢?怎么能在大庭广众,翻脸不认人,对朋友对《文汇月刊》无端发难呢?理由虽然很牛,但还没有牛到可以拿我们刊物开涮。在座的刘宾雁等几位大牌作家比他牛得多,刘宾雁的《关东奇人传》原稿有九万字,被我们删到七万字,刘宾雁来信也只是说:“删得太多了,有的地方连不上,我在开头补写了七百字,务请保留。”

尽管我也属冲动型,牛气冲天,但仅仅过了几分钟,我就冷静下来了。我身为编委和客人,又面对在座的一众名家和前辈,以及《报告文学》杂志社的朋友,怎么能跟理由一样“撒野”?砸了人家场子,太不给主人面子了。我强压怒气,只是在理由说完后,简单澄清道:《文汇月刊》改稿删稿,向来都征得作者同意,小样也尽量让作者过目。理由来不及看,说“亮亮看了算”,我们的改动事先征得陶斯亮同意……

是非曲直很清楚,一散会,朋友们都安慰我。晚间,一位跟我跟理由极熟的北京名家,在电话中对我剖析说:“理由现在春风得意,不光是名作家,跟陶斯亮终成眷属后,又进入另一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圈子,他的自我感觉有些‘膨胀’,说话行事有时失去分寸……”

回到上海,我还是怏怏不快。早已知情的梅朵,并不跟我“同仇敌忾”,而是赞许地调侃道:“没想到,你这坏脾气这回居然没爆炸。”继而既像点评,又像为理由开脱:“没有必要撕破脸,弄得彼此难受。理由很牛,很傲,有时不讲理,但人不错,对《文汇月刊》也很有感情。让他发泄一下,过后一定会想明白!”老梅这老头,还挺向着理由呢!

我没想到,陶斯亮很快就知道了理由的“发飙”,她是听《人民文学》周明说的。周明人脉广泛,跟我们刊物、跟理由都是好朋友。理由那天“打横炮”,周明就在场,他也是《报告文学》杂志社社外编委。我回到上海没几天,就接到陶斯亮11月10日发出的信:

达成同志:听周明说,那天开会时,理由表现得太激动,使您深受委屈,为此我十分不安,特此写信慰问。

“文汇”确实是一片好心,这点理由心里比谁都明白。我看了他写给友人的信,不无愧疚地写道:我得罪了“文汇”的朋友们,他们是一番好心……理由是个极其感情用事的人,一般来说是有点可笑,但并不可怕。你们相交多年,恐怕对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唉,他充其量是个二踢脚,啪啪两下也就过去了。总之,还是友谊为重,同意吗?

陶斯亮  10/11

这是陶斯亮给我的第二次意外。她上次意外来信,是让我放过病中的理由,另备稿件。虽然,我不可能听从她的意见,但我对这位通情达礼、亲切待人的嫂夫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在,她让我谅解“极其感情用事”的理由,“还是友谊为重”,我当然同意。我一直很珍惜我跟理由之间的友情,并将他看成我的“文学标杆”。读了这信,还让我感到自己似乎心胸狭窄,怎么就这样放不下,耿耿于怀呢?相形之下,比起宽以待人的梅朵来,我还差得太远,只学到他的锋芒毕露、雷厉风行,却没学到他为刊物、为组稿,有时宠辱不惊,乃至忍辱负重。

我也为理由高兴,他有亮亮这样的夫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意外还没有结束,九天之后,我又接读理由的致歉信:

达成:你好!听说在北京的那天会上使你很委屈,而且几天怏怏不乐,我想想又很内疚。删稿的事并不在你,而且我去汉城时由亮亮代为表态,事后让你左右为难。我就是这么个人儿,急性子,存不住话,直来直去,不久处不会了解我的性格,请多多包涵。

我仍希望能把简短的声明发出去,万一办不到,请把原稿寄我,我决不想再去扯这件事,只想在出书结集时恢复。

再次向你致意道歉,友谊长存为重。

理由  1986年11月19日

理由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去,存不住话的人,有时他的傲气让人觉得“可恨”,但骨子里却很可爱、可亲。像他这样傲气的人,写信来“打招呼”实属不易,但他在感到愧疚,感到辜负我们的一片好心后,还是以友情为重,发出信件。他是个男子汉,也是个好哥们。

然而,就连在这封“打招呼”的短信里,他还“可爱”地坚持“把简短的声明发出去”。我当然不可能满足这个“坚持”,只能满足他的退而求其次:“万一办不到,请把原稿寄我,我决不想再去扯这件事,只想在出书结集时恢复。”我把原稿退给理由,还附上一封充满友情的信!让这点争议和不快过去吧,我们永远是惺惺相惜,对报告文学有着共同信念和追求的好朋友!

世事沧桑,当我翻阅着理由重返文坛后,在旅游出版社所出的《打高尔夫的理由》,既感到亲切,又想到阔别之久远,有三十年不通音讯了吧。我牵记理由,他大我五岁,今年已经七十七岁了,却又不急于去寻寻觅觅、重续旧情,距离是一种美,追忆往事更是一种享受。想起不久前,几经碾转,要到朱宝蓁大姐的电话号码,九十高龄,话语朗朗,但一对话,前言不搭后语,她先说我是老同学,继而又说不认识我了,我的心境瞬间破碎了。

打“高球”的理由自然是健康的,倘使我们重新相聚,议论起当下文坛之残破之贫瘠、之邪气之腐败,感叹“昨是而今非”,报告文学早已失去曾经的辉煌,不知又是何种滋味?还是让我在心中对老友遥相思念吧,尽管他有时要发点“臭脾气”。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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