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达成    更新时间:2017-06-26 14:18:03

1982年12月26日,梅朵来信:

这次到沪,感到你怨气冲天,情绪很大,这怎么行?如果你这样,别人怎么办。杂志是党的事业,你作为党员、支部书记,应该有任劳任怨的态度……也许你又要讽刺我什么“你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是你不应该做一个清醒的马克思主义者吗?如果你不是力争做一个清醒的马克思主义者,你的报告文学又怎样向前大踏步的发展呢?写体育健儿终究只是一个方面,你的眼光必须宽广些。我觉得你的理论书读得太少,你似乎瞧不起理论,这是绝对不对的。读理论也主要是使自己观察生活能更深入、更尖锐些。现在你应该开始一个新的起点,更加沉着地跨出自己的步伐,切切不可再有摇摇摆摆的现象,切记!切记!

张晓明调来月刊事,我与马达同志谈了两次,他已一口同意。周玉明则慢慢再说,两个一起提,反而一个都不成。等我回来工作后再与领导商量,你应该与小周讲,让她沉住气。

别的不多谈,保重身体,因为你的担子很重,更要注意身体。

梅朵一连两封信,结尾都是要我保重身体,因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这纯属纸上谈兵。事实上,工作操劳太过,加上“失实”问题纠缠不休,晚上熬夜写作,超负荷的运转,我已无法保重了。七月间在体检中发现,我五年前查出的一个肺部阴影,大了三分之一。医生说需要休息,也可能需要手术。梅朵知道我查出问题,但不愿放过我,因为另一位副主编谢蔚明也在住院做手术,我留着还能帮助运转。他也知道,非常时期,我尽管有病有牢骚,但为了他,为了刊物,绝对不会贸然抽身养病。

北京的前辈和朋友也知道《文汇月刊》三员大将都病了,给以深切问候。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的头头殷之慧,是《文汇报》老人,梅朵、谢蔚明的老友,又是我们的作者刘进元的顶头上司。其时,我和《体育报》记者吴晓民合写的关于中国跳水队的一本书稿,已经刘进元编发后送她审稿。

殷之慧来信说:

八月二十五来信收悉,得知您真的患了良性肺瘤,十分挂念。这次您来北京,日夜兼程地赶跳水一稿,这种苦差使,特别伤神。您的病不一定种因于它,但加快了病程是毫无问题的,为此,我确实从内心感到歉疚与不安。

改稿看了,印象还是好的,比初稿充实多了。问题是这次比赛成绩不好。作为编辑的我,处理问题更应“谨慎而稳健”。我对年轻作者感情很深,十分关切、爱护,对他们作品,严格而柔情。在这一点上,我与年轻的进元,时常有分歧。他年轻、热情,好朋友,讲义气。

老梅的病,主要是心情不好。您要好好地劝劝他,已经六十二岁了,现实一点算了,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老谢的病,叫人担忧,盼望手术后是个良性瘤就好了。如见到他俩,千万替我问好!问唐海等同志好!

与之同时,收到了好朋友陈祖芬的信,她问候了我和梅朵的病情。这位堪称中国稿债最多的大忙人,信写得很长很动情,让我很感动:

从吴晓民那儿知道你病了,你是太拚了!在上海时我就觉得你“形容枯槁”了,我就觉得你要榨干了!你伴随着足球队和跳水队在突飞猛进!你的报告文学有着令人目眩的进步!梅朵更是经常夸耀你!我预感到你的报告文学将要震动文坛,可惜,我的另一个预感捷足先登了——你病了!

真是不幸!对于又要上班,又要写作的人,只能把健康化作时间来用!但是,风物长宜放眼量,你毁掉身体的同时也是在毁掉你的报告文学!无论如何你要停笔休息一个时期了!我今年亏得听从别人劝告,休养了三个月。所以我“五一”后才得以写了几篇东西。你也必须忍痛停笔了!退一步,进两步呵!

我今天与此同时发一信给梅朵。吴晓民说你天天去看梅朵,我很感动。我知道你和梅朵之间的真挚的、难能的友谊,所以我希望你收到我这封信后,好好劝劝他。我给他的信,他明天傍晚能收到,我怕他看了这封信受不了。我一直赞赏梅朵的魄力和拚命精神,他极率真,我也不会绕着弯说话。我给他写了封直言相劝的信,但我心里又很担心他的身体。你是他的好友,我希望他看这封信的时候,或者之后——反正,是明天傍晚——你能在他身旁。我是真诚地希望他一切都好的,他又一向对我那么好!千万请你劝慰他!只要他能把身体搞好、家庭搞好,那么你,作为他的挚友,便是真正地救了他了!我若在沪,我可以当面和他说,现在写信总写不清,只能求助于你!望你让他冷静地、客观地看待事物!

我给梅朵写的,我想你若在他身旁,他或许会告诉你的,你便可以劝他。人只有在事业中才能找到自己的生命,才能体会到生活的实际意义,才能过得充实而免去一切烦恼——世人的误会、非议等等。只有闲人才有时间去为了琐事喋喋不休,一个忙于事业的人是可以置一切于不顾的。除了事业其余一切都是虚幻的。梅朵的工作是众所周知的,无人不感佩的!他必须自拔,振奋起来,以勃勃的精神去获取博大之生命!请你在这个时刻,他为难的时刻,多多帮助他!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又有着难得的精神,你好好照顾他吧。你自己也是病人,千万珍重!

祖芬  匆匆不尽

1983年元旦,梅朵来信告诉我,为解决报告文学人手问题,他已使出浑身解数,在找总编马达后,又找报社常务副总编陆灏。他还提醒我,要正视劲敌北京的《时代的报告》改组,为“报告文学专栏”竭尽心力:

我已经给陆灏同志写了信,谈到了你的困难,特别是《时代的报告》改组后,有了一个劲敌,必须有人帮你一同搞“报告文学”,希望他能同意把张晓明调给月刊。我谈到你既要负责报告文学的栏目,又担任党支部书记,让你更要去处理一些复杂问题,确有困难,希望领导能体谅这一情况。同时,我又给马达同志写了一封信,也谈到了这个问题。我是尽我之力所能及了。说实在的,我对月刊这种情况,也很想离开。我的年纪也该做些研究工作了,如要继续搞刊物,也不是无处可去。只是自己对月刊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

我希望1983年成为你创作上的新的起步,一定要写出有些分量的作品!对题材要努力开掘,展现思想上的光芒!

现在“报告文学”一栏,必须竭尽一切力量,在《时代的报告》还没有打开局面之前,要巩固我们的阵地!你应该有坚决使月刊立于不败之地的信心,而且把自己的心血扑在上面,使之实现!

《时代的报告》来势凶猛,报告文学的编辑抓稿全是这么虎视眈眈。我敬重的朱宝蓁大姐,是从《人民日报》文艺部调来担任《时代的报告》编辑部主任的。在梅朵来信后二十天,到上海组稿的宝蓁大姐来访未遇,在我办公桌上留条:

刚才来看你,等了你一个小时,你还没来。你的办公室也没人。

梅朵同志回来后,请你无论如何为《时代的报告》写篇报告文学。

你手边是不是有一些你们不准备用而有一定质量的报告文学,可转给我们考虑。

《时代的报告》由著名报告文学家黄钢创办、主编,几乎与《文汇月刊》同时面世,但命运迥异。1981年,文艺界出现“极左”倾向,《时代的报告》开始大张旗鼓地批判《太阳和人》作品,引起了极大争议,报告文学作家对他们敬而远之。之后,由中共中央宣传部与《人民日报》、安全部三家联合下达文件,正式通知改组《时代的报告》,聘请《人民日报》原记者部主任、著名战地记者兼作家田流出任主编,《人民日报》的著名诗人程光锐任副主编,并重组编委会。1983年1月,《人民日报》正式接管《时代的报告》。

宝蓁大姐就是在刊物改组的背景下,到上海组稿来的。我们是对手又是朋友,冲着宝蓁大姐的人格魅力,和我对她的敬重,我给她一些备用稿,并替她请来一批上海作家开组稿会。

十一月间,宝蓁大姐又来信问:“不知你是住院还是回家了。胸膜肿块观察、治疗的情况怎么样?念念。等你身体好了,一定给刊物写篇报告文学,我们盼望好久了。”

1984年后,《时代的报告》改名为《报告文学》,这大概是要跟过去的名声彻底告别吧。而且,他们大手笔地改组编委会,阵容堪称豪华,有他们编辑部的头头脑脑,有操持国内最具影响的《新观察》、《人民文学》、《文汇月刊》杂志的实权人物,也有一批第一流的报告文学名家。

编委名单(以姓氏笔画为序)是:戈扬、田流、刘宾雁、乔迈、朱宝蓁、李延国、陈祖芬、谷桦、苏晓康、周明、张锲、林里、罗达成、祖慰、袁鹰、钱钢、理由、黄宗英、程光锐、傅溪鹏。我每次参加编委会,都有一种胆战心惊之感,要是这么多名家都给他们稿子,我们就岌岌可危了。《报告文学》对编委逼稿甚急,我一拖再拖,直至朱宝蓁大姐退休后,升任副主编的傅溪鹏一催再催,才给他们一篇近三万字的报告文学《闯荡在太阳旗的国度》。傅溪鹏很满意,稿子做了当期头条。“小气”的梅朵不乐意了,批评我肥水外流,竟给人家送头条。

其实,在报告文学风起云涌,受到民众强烈欢迎和关注的时代,我们要警惕和竞争的对手何止《报告文学》一家啊!当时,所有的大牌刊物都在下大力气抓报告文学。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当数中国作协的嫡系刊物《人民文学》。北京的朋友、报告文学家们不断给我送来消息。

1982年10月31日,还在国家体委宣传司岗位上的鲁光,在寄来为我们新辟的《报告文学讨论》赶写的创作谈时,写道:

让你焦急了!实在抱歉!

这段时间,忙于去印度的准备工作。“谈”一直在写。但我不会写这类文字,苦煞人了!现寄上,不知合要求否?

26、27、28日,作协开了个报告文学座谈会,在和平宾馆八楼开的。你的朋友们几乎都出席了。又是差了你这员干将!人们说,你晚走几日,也就赶上了。会议内容,一言难尽,得花千把字才能说清。下午还有别的会等着我,时间已到,只好先不写了。估计,别的同行会函告你的。

12月20日,陈祖芬在退回《人生的抉择》小样时,附信说:

   是明年第1期发还是12期发?我可能元旦后就走了—— 一过元旦就走。因近期政治学习、编辑约稿太多,我根本无法写作。所以,原计划月中写出的报告文学要拖到月底了。

现在各报刊都重视报告文学,《人民文学》14日在新侨开一天报告文学座谈会,王蒙主持,冯牧、袁鹰、刘剑青等都参加了。王蒙说现在是一个报告文学的时代,说报告文学题材的领域可更为宽广。冯牧谈到报告文学的政论性(我没去,会后高远来对我说的)他们希望每期至少发一篇报告文学。参加会的有蒋子龙、张洁、韩少华、韩静霆、王宗仁、杨匡满、郭宝臣……

虽然,我把报告文学当作事业来做,全力以赴,把“心血扑在上面”,但我的状态是累并埋怨着,感到吃亏。我理想中的报告文学事业,应当包含编辑和写作两部分。而现状是写作愿望、写作才能全被编辑工作吞没了,我怎么有“新的起步”?

放不下心的梅朵,1983年伊始,1月15日又来信给我“洗脑”了。而且,在关键语句下还画线强调: 

这一阵,你是辛苦了!但绝不能有任何感到吃亏的情绪。你当然有创作的才能,却不能因此就轻视编辑工作。不是有很多人,一辈子就扑在这工作上吗?当然,你有写作才能,将来不会埋没你的,你放心!但是作为一个工作者,干任何工作,都必须有一个高尚的境界,这绝不是什么教条,而是必须如此。

我听师大的一位教授跟我说,他们有位学生投了一篇关于王申酋的报告文学。过去市委由于五票对四票不同意刊载有关他的报告文学。但这些投反对票的人,已离开上海,因此这篇报告文学所写的对象是完全可以登的。这样一个坚持真理的人正是党所要树立的榜样。孙治方同志的事迹不是广为宣传吗?王申酋的精神与孙治方是完全相同的。特别他作为一个年轻人,更是难能可贵。这样的烈士不宣传,那宣传谁呢?我希望你们考虑刊用。如果艺术质量较差,可让作者修改,或由你加以润饰。此事切切给我一个决定的回音。 

我的小信封已用完(我虽在养病,却一直在继续组稿),希望让小胡再寄一点给我。

有很多事,我已在电话里讲了,这儿就不多讲了。小肖如果来上班,让他给我来信。

梅朵让我赶快抢出关于王申酋的报告文学,但北京的杂志消息灵通,下手比我们快,他们让理由这位高手来采写,而且稿件马上就要刊出了。我们只能放弃,《文汇月刊》也有打败仗的时候。然而,之后我始终未见“王申酋”刊出。直至2005年,才在理由的一本集子中看到《倒在玫瑰色的晨光中》,和他写的让人唏嘘的“题记”:

此文历经一番坎坷。一个震撼性的采访线索吸引我直奔上海,遇到许多新闻界同行,也遇到明星记者金凤大姐,从她口中得知,这一题材遭到封杀。然而,我已箭在弦上,心有不甘。遂将此文寄给湖北的编辑朋友,隐去主人公姓名以及虚化事件发生的地理背景,得以发表在武汉的报刊。如今恢复原貌,但收集时犹感历史之残酷!文中主人公的全部行为止于思想,但杀戮思想的先驱者,似乎是人类社会之恶癖。

1983年2月初,梅朵又来信要我们明确分工,制定、落实新一年的工作计划。而且,他提出了十分详尽的具体设想:

达成:据说老陆(灏)找你们少数人开了一次会,要做出一个改革的计划来,我认为极好,是到时候了。

我以为,把工作落实到每一个负责人的身上,订出努力目标非常重要,但还要在栏目上有新的设想,要有一点新气象。

关于定人定工作的问题,例如说报告文学:参加这一栏目的人,可以是三个人,他们每期应组织高质量的报告文学四篇,每年至少应有六篇被人选载,最好能达到十二篇这个理想的数目。负责这个栏目的人,除了组织报告文学外,应负责有关报告文学的作家介绍及评论。

例如说,小说,参加这一栏目的人,可以二至三人。他们应每期组织高质量的小说三至四篇(总数20页)。每年至少应有八到十二篇被转载,因为小说转载的杂志比报告文学多,因此相应地转载的数目应该增多。此外负责这一栏目的人,除了组织小说外,应组织作家介绍及作品评论。

这是刊物的两个重点,应该全力以赴地搞出个特色。

其他栏目如何分工,则要参照编辑部现有的具体编辑来考虑,不能死硬规定,本来应该是戏剧、电影、音乐、舞蹈归一人至二人负责。理论、杂文、自由谈归一人负责。但看来小余既然已经对电影比较熟悉,电影还是应该划给他分管。

这是我初步的设想,主要看你们弄出一个具体计划来,我再来加以补充。这个初步设想也仅仅供你及楚良、老徐、小余、小肖等商量,暂时不要公开,不然计划未定,又造成许多矛盾。

另外,陈祖芬同志来信,她希望《最佳年龄》及《中国牌知识分子》被推选参加评奖,我已给信周明同志,因此你准备的复印稿,就照这两篇准备好了。

这两天身体又有些不适,我就不多写了。但身体总的情况已大有好转。

梅朵这计划,虽则详尽、周到,但人手不到位,设想终成无米之炊。我苦苦支撑着,熬到1983年7月梅朵归队,才去彻底检查病情。七月底,我曾给部队诗人、老友李松涛回过一封信,说及病情和心情:

你信来得正好,我刚刚病倒了。五年前,我右肺查出的一个肿瘤,我一直没在意,这次拍片一对照,大了三分之一以上,医生一定要我开刀。我还幻想能否做做气功稳定住,我就不开了。但恐怕可能不大,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

前天接《北方文学》信,要我去哈尔滨参加一个笔会,我还在犹豫,虽然去并不影响病情,缓缓长大的瘤,还是良性,但太吃力了不行。

我已不上班,每周去两次拿拿信而已。工作已交掉了。我要爱惜一点自己了。

但我只对自己“爱惜”了一个星期,就在家待不住了。我牵挂工作,更牵挂梅朵,他刚养病回来,有一大摊子的事,怎么能把“报告文学专栏”完全扔给他呢?我又恢复了边养病、边工作状态。九月间,我借去北京组稿之机,还特意赶到通县,那里的鹤翔庄疗养院,正在办一个全国辅导员学习班。我不想手术,傻乎乎地想请这些被吹得神乎其神、能肉眼看到肿瘤的“鹤翔功”大师,判断一下病情。谁料我一问三不知,发现他们完全是在做糊弄人的把戏。我对气功的信念,就此成灰了。

奇怪的是,梅朵回来,如定海神针,有他的支撑和借力,我压力骤减,心情放松了许多。而我肺部的阴影,似乎也怕梅朵,居然停滞下来。医生也同意我保守治疗,但让我休息数月,定期复查。我阳奉阴违,一个多月后,就完全恢复工作。不过,我尽力遵守医嘱:不能太累,不能写东西,而且绝对不能熬夜。我忍痛调整了生活节奏,之后有八九个月只当编辑,不写东西。

三十多年过去了,读着梅朵的信,依然心潮难平,总觉得他还在身边——身子佝偻却有神,清瘦的面容漾着热忱笑意。不管我听得心服,还是心烦,他照样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给我做思想工作,“一定要牺牲‘小我’,为《文汇月刊》的‘报告文学专栏’全力以赴!因为你是骨干,是党员,是支部书记……”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1月号)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