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是个工作狂,无论在医院,还是疗养院里,依然给作者写信、打电话,组稿、催稿,几乎从未中断过。生病两年,他给作者写过的信,至少有六七百封,而信末“梅朵于病中”这行字令人动容,友情加悲情,使作家们无不从命。当刘宾雁、黄宗英、理由等大牌名家的报告文学,由他转寄或直接寄到我手上时,我心中每每充满感动,这是梅朵在帮我“输血”呵!
其间,梅朵除每隔一两个月,回编辑部看望个半天,还先后给我打过三四十个电话,写过四五十封信件和便条,我是他的重点谈话对象和帮助对象。可惜,我手头保存下来的信件只有六七封了。
我对梅朵的认识,从这些信中得到了升华,由敬重而敬畏,他是我编辑生涯中的楷模和精神支柱。至今重读我所保存下来的这几封信,依然感慨不已。梅朵在信中谈稿子,谈构想,谈人事,对我有热情赞赏和鼓励,也有严厉批评和责备。他的信中充溢着对我的信任与厚望,以及让我难以承受的重托。梅朵不仅一直指引我的编辑道路和创作道路,还在调教我的为人处世,指引人生道路。
梅朵的信都是对症下药的。当时,我很想写东西,稿约也多,常常为挤不出时间写作而痛苦、烦躁。1981年下半年最忙时,北京电影制片厂编辑要让我请三个月假,将在《青春》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报告文学改成电影剧本。没吃过改编苦头的我,不知成功率低如流星落入手中,心向往之,跃跃欲试,却又不能从工作中抽身,时不时有点闹情绪。
梅朵在电话里已经劝慰过我,1982年元旦那天又来信敲打说:
达成兄,新年好:
一定要把编务工作做好!写剧本事,我自会关心的。
我觉得你与小肖应该把杂志看成你们的事业,因为我等都已经老了。切切不可把它当作跳板,而要全力以赴地把杂志办好!
做编辑的,与搞创作的还有不同,趣味要宽广,要能兼容并蓄,要真正贯彻百花齐放。而搞创作的则总首先欢喜自己这朵花的,不然,他也不会去栽培她。你说是吗?
小肖忙时,要互相帮助。你们两个是杂志的未来,要全心全意地放在杂志的工作上。
《文汇月刊》在报告文学篇目大幅增加后,因“失实”而带来的麻烦也越来越多。洋洋万言的文章,一个细节一句话,都有人给刊物写信来要求“更正”,有的合情合理,确属作者失误,有的则吹毛求疵,无理取闹,不达目的不罢休,到《文汇报》党委告状,甚或上门吵闹。
1982年伊始,“失实”问题接踵而至。先是1981年10月号发表的赵丽宏、乐维华的《太阳在呼唤》,说到陈喜德在研制太阳能高温炉过程中,受到一位连英语ABC都不认识的工程师嘲讽、训斥,而在试验成功后,这位工程师却高调在发明者下面署上公司名字,合影时居中站立。文章刊出后,他的上级单位来函称报道不实。但事实确凿,我们未予理睬。
1982年2月号发了三篇报告文学,竟有两篇被告到《文汇报》党委。一篇是北岛化名李平写的《在帷幕后面》,其中有一处写到崔美善曾遭遇家庭生活的不幸,“那纯洁真挚的感情曾被残暴地践踏过,最后离异才使她得到安宁”。崔的前夫写信来,说作者偏听一面之词,要求更正,但又未提到具体事实。报社总编马达批示:“进一步了解。”另一篇是张挺、吴晓民写的《爱,在冰球队翩翩降临》,文中写到运动员杨某与女朋友分手前,女朋友曾说过,“要么结婚,要不就吹”。女方所在单位的校刊编辑室,为之出头,要求刊载他们近万字的澄清文章,并威胁,如不刊登,将采取下一步行动。
而1982年8月号,郭宝臣的《责任》中,写到一位外地作者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韦君宜寄送苹果,被韦君宜严厉批评。这位外地作者说韦没有批评过他,文章失实。而郭宝臣本身就是韦的部下,这细节则是韦的子女提供的,但稿子未经韦君宜本人审查,我们作了更正。继而,总编辑马达又批示:“一定要送审。”难怪马达盯着我们一定要送审,他和《文汇报》党委也被告状者弄得头痛不已。
报告文学影响极大,一有差错就会造成伤害,所以报刊领导一再要求送审。但报告文学作家主张文责自负,认为保证真实性,主要仰赖作家的深入采访和自身责任感。他们对送审的态度是反感和反对的,因为“送审”常常是稿件有去无回的代名词。许多单位领导和审稿人,在真实性这个扯不清的问题上横生枝节,经常用莫须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意见,对稿件予以否定或拖延,以致作家的艰辛成果付之东流。
报告文学名家肖复兴,是我们的骨干作者,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止一次地在信中对那些“领导意见”不以为然,言词激烈地敦促我们不要搞送审制度。
1982年5月5日,他来信:“陈爱莲一文,我以为可以收到你们编选的集子中。中国歌舞团内部来信的指责,我看无关大局。”
1982年12月5日,肖复兴自中央戏剧学院来信:
今天收到你的来信,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报告文学弄得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前些日子《文艺报》、《人民文学》召开座谈会,我因事没去,但听说是刘宾雁的《千秋功罪》惹了漏子,有告状的,中宣部要起草个文件:以后报告文学送审。大家都不同意,文件未发成。不过听《北京文学》的同志讲北京市委自己立了个文件:要送审。不知你处如何?如果这样的话,报告文学无法写。光是围绕报告文学的真实性就会有扯不完的皮。
你身兼作者和编者,两者之苦,均都尝到。看了你的信后,很是感动。我无力相助,只是以后凡需要我做的,尽请吩咐,我定当鼎力。
他还说及正在采写的《宋世雄,该给他一枚金牌》:“宋世雄稿写成后,我请电视台的那位陪同我采访的同志看一遍,他没有提出意见。宋世雄太谨小慎微了。本来还有些材料可用,无奈和宋世雄达成协议,只好割爱,剩下这一些宋本人大致同意的了。不必给他看。”
1983年12月末,我催促肖复兴将下期要发的《草原》改样赶快退我,他回复道:
为了使信早点寄到你那儿,小样我不寄了。
内蒙古刘钟龄本人及单位,我看不必寄小样了。你们现在怎么了?胆小了?怎么又要恢复送审制度呢?这可太不利于报告文学创作了。前些天,《人民文学》召开报告文学座谈会,有人就又提出送审问题,大家都反对,《人民文学》亦不这样做,你们怕什么?
在内蒙古时,我曾和刘本人讲过一些具体想法,他也表示同意,你尽可放心就是了。否则寄去,年底他保证寄不回来,不知一耽误要何年月了。
希望你们不要来这一制度。否则,这报告文学可就难写了。我上封信提及的两个题材,有何意见,盼告。
肖复兴多年后,才先后出任《小说选刊》副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这时还是纯粹的作家身份,站着说话不腰疼。梅朵这堵挡风的墙不在,稿件出了问题,《文汇报》党委唯我是问,“罪责”难逃呵!我最大的能耐,也只能“阳奉阴违”,来得及就送审,来不及就拉倒。
我常常网开一面,特别是对有影响的名家,我相信他们的认真、负责和严谨,能够坚守道德底线。如果要求一律送审,有些报告文学就不可能问世了,1984年4月号上发表的孟晓云的《胡杨泪》即如此。这篇文章影响极大,冲击了人们的心灵。李锐同志还热情地加了按语,由中组部批转全国,掀起一场学习运动。刊物供不应求,我们只能加印了十万册简装本《胡杨泪》。
《胡杨泪》在1983年年底寄我,作者自身不很自信,写道:“时间仓促,写得粗糙,如不满意请不要转其他刊物,直接用挂号寄还给我。”我看完稿件,感到极好,极具震撼力,要求孟晓云马上送审。1984年1月20日,孟晓云回信说无法审稿:
来信和清样收到。钱宗仁的采访除了与他本人谈了,还找了阿克苏地委宣传部长谈过。此线索是新疆新华分社的记者提供的。《光明日报》曾在去年发过他事迹的简短消息,后来湖南省引起重视,派人调查写材料证明当时整他是受极左路线的影响,在老家整他的人不是“文革”中死了就是犯错误开除党籍。新疆自治区常委汤文(名字两个字看不清)对他写的自传(较长)确有批件,这些都有复制件,可以多方证明,他的经历是真实的,而不是编造的。送审往哪儿送呢,没有一处是全部了解他的经历的,因为他走的地方太多,经历太坎坷,塔里木农大对他以前的经历也不会调查。如果一定送审,是否寄到阿克苏地委宣传部部长宣惠良处呢,他肯定不会有异议,因为他一直是帮助和支持钱的,给他送审不过是走过场,还不知道他是否在阿克苏,他是新疆文联的,常去乌鲁木齐等地开会,能否在短期内寄回来,我不敢保证。我看送审的意义不大,你意如何,请来电告知。
收到你信的同时,收到钱宗仁的一封信,寄去供你参考。
所幸,这个没有送审的稿子平安落地,孟晓云也因这篇成名作在报告文学界一炮打响,《胡杨泪》毫无悬念地获得了1983-1984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不过,后来在1986年5月号上,我们发表她的一篇只有四千多字的《“百万富翁”和“牛”》,还是踩到了地雷。这篇写广州“周生记”太爷鸡的报告文学,说及主人公周德良的人生坎坷,曾一次次被“权力”扼杀。文中并未点名,但其中一位“权力”还是来信抗议了。
1987年2月,我们把抗议信转交孟晓云,她多次写信解释,对方不仅将复信复印张贴,还提出:“在《文汇月刊》上就报道失实的那一段文字发表‘更正声明’,说这是他厂党组织,也是他个人对解决此问题的起码要求。”九月间,孟晓云告诉我最新发展:
今晚和周德良通了电话,他不同意发“更正”,他表示至今认为他讲的都属实,如果这个人告到他所在党组织,他可以向组织写书面说明,告到哪儿也不怕,他们相距三公里,为什么她不告他呢?周意别理她,没必要和她纠缠,你越写回信,她越觉得你有负于她,越没完。
我看别理她算了,又没有点她的名,谁让她对号入座呢。由她告去,告不出什么名堂(周德良说,如需要他出庭,他也无所畏惧)。
贵刊也没有必要再写信给她,也不要向她许愿什么,反正我是不准备写信给她了。
虽然事情不了了之,我和孟晓云却都被纠缠了七个月。这还不过是许多纠缠中的一件,而比这惨烈的纠缠一年至少有两三件。一个“失实”,少则纠缠个把月,多则半年、一年,让人不堪其扰。我组稿已经来不及,哪有精力反复给告状者耐心答复,并给党委写问题的处理情况汇报。
我还留存着一份1982年11月28日给报社总编马达写的“经过与教训”:
作为经手稿件的报告文学编辑,我应负较大责任,本人要引以为戒,吸取教训,加强责任感和审稿,涉及批评一方或可能毁及他人声誉的情节,尤需慎重。万一发生失实,应敦促作者及有关人员抓紧更正,不能拖拖拉拉。
除我主观的原因外,我也觉得忙得团团转,也是出差错的原因之一:每期要发三四篇报告文学,都是“热炒”,小样来不及寄还作者过目、审读,核实工作较粗。同时,我还要看一般来稿和外出组稿,我已多次提出,一个人不行,而月刊目前忙闲不均现象较为严重,恳请调整力量,加强报告文学一栏。
任劳容易任怨难,我觉得吃力不讨好,忙得四脚朝天,还要写这种违心的检讨,心里弥漫着消极情绪。“检查”交了三天后,收到梅朵的安慰信:
现在你是重担在身,切切不可表示任何消极情绪,因为影响不好。“报告文学”出现一些小问题,应在意料之中,根本不必为此而忧心忡忡,只要以后特别注意,事后对作者再三交代,坚持事实的真实就可以了。如果因为出现小错而就灰心,那么“报告文学”这一形式又当如何呢?
虽然现在我不在岗位上,真有什么责任问题,完全由我承当即可。如有什么情况,请告诉我,我可以写信跟马达同志等领导同志说明,不能因为一点小错,而对同志责难过分。
我总觉得你正在事业发展的时机,因此对人处事,应该谨慎、周到,不可完全凭个人感情用事。对朋友(对同志也是一样)宁可别人负我,不可我负别人。在这方面要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人一定要做到忠厚待人,这样自己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切切不能责人太过,原谅自己太宽。什么事都应想前、想后,想想自己。这样什么事就都会有一个好结果了!
我总以为真诚两字是做人的准绳。就我自己来说,我宁可失掉一切,但决不做伪善之人。
这些我都说远了!主要你一定要振奋精神,而又要能够团结同志,现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承担一份领导工作,但担子既已加在身上,则必须全力以赴。
别的不多谈,请保重身体。
随后,梅朵在回来探视时,给我打气,但我听不进去。于是,他之后的几封信,不断提醒我记住自己党支部书记的身份,甚至引用了许多马克思主义大道理,激昂、高调。这些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会很逆反,当作耳边风,但出自梅朵口中,虽然缺少吸引力和说服力,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拳拳之心,他的真诚。为了能说服生性执拗的我,激励工作情绪起落不定、任劳而不任怨的我,他才不惜动用马列主义“重武器”,像给孙猴子套上“紧箍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