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志 六月四日
梅志的《胡风传》,如带着血泪的重锤,敲击着巴金的心弦。没等连载的最后一篇文章正式刊出,巴金就急不可待地致电梅朵,索要校样,他已经按捺不住,急于倾吐自己读了《胡风传》后沉重的反思和感怀。巴金这篇卓有影响的 《怀念胡风》,刊登在《文汇月刊》10月号上:
胡风逝世已经半年,可是我的脑子里还保留着那个生龙活虎的文艺战士的形象。关于胡风,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已经有好几年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我的胸口,不吐出来,总感觉到透不过气。
从我认识胡风到“三批材料”发表的时候,大概有二十年吧。
胡风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我读了他的夫人梅志写的《胡风传》,很感动,也很难过。他受到多么不公平的待遇。
五十年代我常说做一个中国作家是我的骄傲。可是想到那些“斗争”,那些“运动”,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今天翻看三十年前写的那些话,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
我是个衰老的病人,思想迟钝,写这样的文章很困难,从开头写它到现在快一年了,有时每天只写三五十个字。我想讲真话,也想听别人讲真话,可是拿起笔,或者侧耳倾听,才知道说真话多么不容易。《文汇月刊》上《胡风传》的最后部分我也找来读过了。文章未完,他们在四川的生活完全不曾写到,我请求梅志同志继续写下去。梅志称她的文章“往事如烟”。我说:往事不会消散,那些回忆聚在一起,将成为一口铜铸的警钟,我们必须牢牢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
巴金的文章,使梅志的《胡风传》更具影响和穿透力,而《文汇报》对这篇回忆录破例给以摘编、转载,使更多读者得以含泪听取梅志关于胡风案真相的倾诉和控诉。《文汇报》转载**的《胡风传》,很有风险,几年前,报纸转载刘晓庆的《我的路》,就曾触怒**,《文汇报》为此写了多次检查。这次,常务副总编张启承对“连载”审定后,又送请总编辑马达拍板。
《文汇月刊》把关责编徐凤吾的珍贵日记,记下了那段时日:
5月22日,张启承说,《胡风传》很好,《文汇报》拟转载,问了老马,也同意了,预备分两天登两个版面。
7月25日,《文汇报》转载《胡风传》,今天见第一个版面,很突出(原稿有十个版面,删至两个版面,真是割爱啊)。
7月29日,梅朵从北京回来,说梅志将续写,她很感谢《文汇月刊》。
对于《胡风传》,梅志开始时,显然并没有一气呵成的打算,仅仅连载了四期,就暂时告一段落了。也许,这是梅志考虑到自己精力有限,资料寻找困难,写作进展缓慢的缘故吧。而且,已经刊载的这四篇“往事如烟”,也是在梅朵“一再鼓励和督促之下,才得以完成”。
梅朵少有的全程担任了《胡风传》的组稿责编。他没有要我们接手,也只有他有资格有交情去“鼓励和监督”梅志。我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去插手,能忍心像平时组稿那样,去催逼这位可敬的命运坎坷的老人吗?
梅志原本想暂时鸣锣收兵,说“当待诸来日”,但巴金的公开请求,梅朵一次次上门恳请,无数个电话催促,终使梅志鼓起勇气往下写。五个月后,1987年1月号的《文汇月刊》,又开始连载续篇《胡风传·在高墙内》,这是写胡风、梅志1966年至1977年在四川的生活。
因为仓促上马,边写边发,梅志压力很大。她不能全力以赴地赶稿,除因写作所需搜集、整理纷繁的资料,进展艰难又缓慢,而继续为胡风的彻底平反奔走、申诉,也时常将她的计划打乱。《胡风传》的续篇连载约十四万字,一共十四篇,原本十四个月可刊登完,却从1987年1月一直绵延到1989年1月,整整花了二十四个月时间。
梅志尴尬的是,有三次刊物到了截稿期,她却无稿可交,而刊物更尴尬,因为中断突然,无法事先告知读者。第一次一中断就是五个月,第二次中断了两个月,第三次又相隔了五个月。连载最怕中途搁浅,而《文汇月刊》从创刊以来,几乎从未发生过连载中间断档,而且是断档很长时间的“事故”。梅朵和无数读者一样,心急火燎,翘首以待,但他依然没有对梅志采取“狂轰滥炸”,而是只催不逼,并一次次转告了圈内外读者的热切期待,给以特别的理解和宽容。编辑部给来电来信催问的读者,则耐心地作了解释,吁请他们能跟刊物一样,给心力交瘁的梅志更多时间。
续篇是从“茫茫前程”开始的。1966年3月15日,当梅志和胡风带着和家人再次分别的哀伤,茫然地听任列车向成都驶去,“我们的心情就像这荒凉的大地,一望无垠!面临我们的将是什么?何处是我们的归宿”?
梅志由成都开始的“伴囚记”开篇很好,超出她的意料。他们被安顿在闹市区一个闹中取静的巷子大院里,院子有五六间房,给了梅志、胡风西边的两间,前后厅可以用,还告诉梅志:“东边的后房娃娃来可以住。”等锅碗瓢盏到齐,梅志还可以自己烧饭做菜。几天后,公安厅的人又开始领着他们游览武侯祠、杜甫草堂、望江楼等名胜古迹。
安定的日子很快过去了。五月上旬,公安部来人,告诉他,“文化大革命”已经轰轰烈烈展开,要胡风表态。胡风表态拥护这场革命运动,愿意在运动中接受教育。随后,成都也是满街大字报。九月初,公安厅来人下达了命令:“立即做好准备,随时离开成都。”不久,他们被带到芦山县山区的苗溪茶场,这是公安厅下属劳改茶场。胡风在这里大病一场,还中了风,去医院医治回来后养病,被安排到山上小房子里,有炉子,可以自己烧,还允许他们在院子里一块地上,学着种番茄和蔬菜。
这种相濡以沫的日子也很短暂。十一月初,公安厅一位处长陪着三个陌生人来找胡风,其中一个开口就问:“你最近怎么样?”胡风回答:“没什么怎么样。”
“没什么怎么样?你认为你就没事了吗?嘿!”他们接着说,“这次来就是要带你走,你们准备一下吧。”胡风问:“是去审问吗?还让不让我回来?”那些人回答说:“去了就知道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无法说。”他们把胡风带走了,还不让梅志送。梅志望去,他们带着胡风上了坡,到马路上停着的吉普车里。车开走了,但后面跟着一辆大卡车,上面坐着一车的解放军。
梅志哪会想到,胡风这一去就是五年,还被加判为无期徒刑,不准上诉,关押在数十人的大狱里。胡风的心灵和肉体,受到难言的摧残。他因为绝望,用大石头撞击头部,自杀未遂,但精神完全崩溃,得了严重的精神病。
直到1973年,梅志才被公安部门押送到川东一所监狱与胡风重又相见,去照顾这个已经被监狱迫害、摧残得不成人形的“疯人”、“废人”,再度共同生活在五米的高墙之中。
梅志所写的关于到监狱,重新见到胡风,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他,“真的是他吗?”这一章,是《胡风传》中最撕心裂肺的段落,让人痛苦得无法往下卒读——
那黑棉衣转过了头,偷偷地瞄了我一眼。是他!真是他!但一点过去的神采都没有,简直认不出他了,我呆呆地立在门口。这时,那位负责同志对他说,“你就和她一起去吧”。他站了起来,佝偻着背,看去比我都矮了。他的行李在地下放着,他只茫然地望着。干部们都尴尬地望着。我一鼓劲就把它背起向小院走去。好一阵他才随干部们进来。干部们又是一番嘱咐,他只是双手垂直地听着。他们走了,他仍在阶沿上垂手而立。
一向挺直腰杆,轩昂豁达,压不倒、摧不垮的我的亲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儿?我真不相信面前这人就是他……
忽然,他抓住我的双手,用哭声说着,“我该死,我该死!我已经判了无期徒刑!”说着就向我跪了下来。
“我快要死了!我对不起你呀!你知道他们定了我什么罪?滔天大罪呀!什么重罪都加在我身上了,我承担不起了啊!你这一来,可更不得了啦……我害了你啦……”
他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不但吓坏了我,也引起了我莫大的悲痛:好生生的一个人,几年不见就被弄成这样了!我忍不住俯在桌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看着他那样儿,我很不忍心,就赶快擦干眼泪,拉他坐下。一边就忙着生火做饭,因为已快十二点了。我想起带的有鲜鸡蛋,就往挂面里打了鸡蛋,作为久别后我给他做的第一顿饭。我想,他会高兴的。谁知他端着碗只是望着,不敢动筷子。我推他,叫他快吃。他却胆怯地说,“我不敢吃,这不是我吃的东西。将来会斗我的。”我忍不住生气了,“你大胆吃吧,要斗你我担着!”“真的?你承担?”我点点头。于是,他就迅速地,像过去一样地将一碗面吃得精光……
下午,我烧了水正帮他洗头,监狱长来了。胡风连擦都不让我擦干,就一下子站了起来,恭敬地垂着双手。倒是监狱长很和气地说,“坐下嘛,把头擦干。”然后我又将找出的帽子给他戴上,他却像被火烧着似的立即把帽子取下。监狱长又说,“戴着吧,不要着凉。”他一走,胡风又把帽子取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戴帽子。他说,犯人不能戴这种干部帽,要将帽檐剪去。还有,不能穿四个口袋的干部服,也要将口袋剪去。我说,“你呢子制服上的口袋不是还在吗?”他说,“哼,你不知我为它吃了多少苦头?同牢的犯人就常常因此而骂我,甚至……”他不往下说了。
我感到他经历过很不寻常的生活,但还是宽慰他,“现在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我不把你当犯人,你不必怕。”可是,到晚上,我就几乎拿他没办法了。先是坐在床上不肯睡,不久就惊慌地说一会儿就有人来叫他,“你看,门都没关。”我说,“昨夜就没关,你安心睡吧!”“真的?昨夜就没关?”这样,他才睡下。开始还不敢脱衣服,硬说半夜里会来叫走他的。
半夜里,他一下就坐了起来。我被惊醒了,按住他没让他跳下床。他两眼发直,嘴歪扭着,全身哆嗦。我怕他倒下,就抱住他,用手抚摸着他的大额头。他仍然在哆嗦。我将他的头放在自己怀里,像哄孩子似的安慰着他。慢慢地他才安定下来。不久,他似乎清醒过来了,第一句话是,“真是你吗?不是在梦中……太可怕了!”我说,“今后我一直陪伴着你,你别害怕。”“能这样,就好了。”
在梅志无微不至的照料、陪伴下,半年多后,胡风的身体和精神都有了明显恢复。梅志感到庆幸和安慰,胡风已从年初她来时的那种惊恐万状、坐立不安,到头脑又渐渐清醒了过来,有了对生的欲望,能够安静地和她一起读书读报了。
他们的生活条件也明显改善了,从先前那个巴掌大的小院里转移到了占地四五分,有四间房的“大”院了。自己能有一间房子,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她和胡风都有了一处窗明几净、看书写字的地方。而且,还有几分荒地做劳动基地,让他们除草、种菜、种苞谷。
胡风读着梅志放在他桌上的“毛选”和几大本马列著作,有时会突然合上,“不要读了,我的问题不是弄通马列主义理论问题。谁来同我谈理论?别花这工夫了。人家要你交代的是事实。老是问我反革命事实,我哪来的事实?”
他们的心情也比过去好多了。在报上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老同志的名字,有的还恢复了工作,邓小平也出来主持国务院工作了。梅志和胡风猜测,“文化大革命”是不是即将结束了?
十一月中旬,他们看了电视台转播的话剧《于无声处》,非常感动,还读了报上的评论员文章,着重指出,要“实事求是,有错必纠”。几天后,管教干事将一张《中国青年报》交给胡风,那上面有报道他儿子晓山考上大学的一条新闻。这条几百字的新闻报道,破天荒地没有对胡风加上帽子,而是用了跟普通人一样的称呼,真是个喜讯。而1979年1月3日,**总书记在文联茶话会上的讲话,表示党中央一定要坚决执行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议。梅志与胡风,急切盼望着拨乱反正的那一天!
1月11日下午,公安厅一位处长当面通知胡风说,省公安厅已接到北京公安部电话通知,释放他出狱,其他情况到成都后再谈。这一喜讯,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胡风与疯狂时代的终结》是梅志《胡风传·在高墙内》续篇的最后一篇,让读者揪心地苦苦等待了五个月。人们强烈期待梅志,写出关于他们结束黑暗的监狱苦难,重新获得自由和光明的那个伟大时刻。
1979年1月14日,上午8时,我们到办公室去告别。政委、狱长、股长、医生和干事们都在,胡风感谢了他们对他的耐心帮助……
9时出发,医生和管教干事同行。走出监狱大门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在这里六年,而胡风就整整九年了。别了!我们总算都活着出了高墙,获得了自由!
真难得,即便是在书写这样的时刻,梅志的文字依然平实而不煽情,更没有泪水纵横。但人们读着这个尾声,无不感谢这个伟大的女人,没有她的陪伴,胡风的狱中生活不可想像。女儿晓风在《我的父亲胡风》中,曾如是评价母亲:
正是由于对父亲深深的理解、信任和爱,这么些年来,母亲顶住了种种压力和与子女别离的痛苦,与父亲相濡以沫,照顾备至。如果没有母亲的呵护和支撑,父亲不可能活着见到我们,更不要说后面的活着看到平反和恢复名誉了。
梅志的回忆录分《往事如烟》、《伴囚记》、《在高墙内》三部分,在《文汇月刊》前后连载了三年,反响强烈而绵长,读者纷纷来信,对胡风和梅志表示同情和敬意。梅志将这三部分合成为《往事如烟——胡风沉冤录》,在大陆、香港和台湾相继出版。不过,梅志“为胡风说清楚”的承诺,并未因此而结束。她从1988年开始到1996年,用八年时间为胡风写了一本全面的传记《胡风传》。已经八十二岁高龄的梅志,在《后记》中写道:
这个承诺一直在我心中激荡,我深感到我有责任将一些强加于他的莫须有的罪名为他洗刷干净,同时也应将他真正的为人,他真心实意为革命文艺所做的工作,全盘如实地写出来,以留给后人去评判。我觉得,只有后人才能更不带个人恩怨,不计个人得失,定会对他作出公正的评判。于是,我选择了写本全面的传记这一方式。
梅志《后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已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就此结束吧!”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