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1980年秋,我到《文汇月刊》后,我们的选题会上经常提起胡风,提起这位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最具悲剧性和传奇性的人物。我们跟千千万万读者一样,很想知道这位文化巨子出狱后的近况,早日看到他重获自由后写的文章。而1981年1月号,是刊物由过渡性的《文汇增刊》,正式定名为《文汇月刊》的第一期。我们很希望这位具有极大影响力和感召力的文坛标志性人物,能在这期刊物上亮相。
不过,我们在选题会上说着“希望”时,心里并不抱很大希望。因为当时胡风精神病发作,正在北京治疗,他的身体状况极不稳定,还可能给我们文章吗?梅朵对亦师亦友的胡风,充满关切和敬仰。无论是在他去北京看望胡风时,还是在跟胡风、梅志打电话时,梅朵完全抛却了他惯常的咄咄逼人的霸气,换之以轻声细语,问长问短,几十年积淀的友情在话筒里流淌。
梅朵在组稿上,有其特殊手段,或“穷凶极恶”,或“死乞白赖”,而更多时候,梅朵靠的是以情动人,让对方在动情中慨然许诺。十月间,我受命去福建采访朦胧诗会和舒婷,十一月中旬,又赴京采写李谷一。回到编辑部时,梅朵不无兴奋地将一份用回形针别着的原稿及小样,在我面前晃了晃,接过一看,竟是胡风的《向朋友们、读者们致意》!胡风的署名,字体有些颤抖,但很见功力,显得坚韧而刚毅。我不知道,梅朵是怎样将百分之一的可能,转化成百分之百的现实,居然奇迹般地拿到了这篇稿子。
这是“又老又病”的胡风,在劫后二十六年首次公开亮相,抱病为报刊写就的第一篇文章!1981年1月号的《文汇月刊》,胡风的文章《向朋友们、读者们致意》,赫然与丁玲的《胡也频》,以及一位报告文学大家的《好人呵,你不该这样软弱》,放在前面最显要的位置上——
二十多年来,我与世隔绝,恍如过世之人。如今拿起笔来,要与千千万万的读者见面,心情是复杂的,那感慨就更多了!
我想到了党,二十五年前,我曾写过这样的话:“如果不是革命和中国gcd,我个人三十多年来是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地的,一些牺牲的先烈和一直忠贞战斗着的同志们引导我、教导过我……”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在这四分之一的世纪里,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对党的信念。我相信,党有这胸怀,也有这魄力,审慎而又全面地检视一切的历史事件,对任何人,即使像我这样一个渺小的普通劳动者,也定将给以公正的符合历史的评价。
我想到了鲁迅先生。三十年代,我曾经幸运的工作在先生身旁,亲聆过先生的教诲……先生是逝去了,永远逝去了,但后死者的我们,在今天的中国,不是还有学习先生的精神,振兴中华民族灵魂这样的任务吗?所以,先生虽然逝去了,但他还活在我们中间。
我想到中国的新文学……今天中央提出的文艺方针展开了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只要摒弃“棍子”、“帽子”、“辫子”,真正的解放思想,发展下去一定会一天好似一天。
……今天,想到那些曾经见过及从未见过,但都因我而受株连的朋友们,自惭之情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但我深知,这种谢罪是他们所不需要的,这些劫后余生与死者需要与我的,是鼓起余勇,继续前进!
上面这些话,仅以告慰关心我的朋友们。我虽又老又病,但我仍愿与大家共同努力,为繁荣社会主义新文艺,贡献自己的余生!
胡风这篇千字短文,却蕴有无限容量,昭显无边胸怀。很难想像,经历九死一生的胡风,竟如此宽容,如此淡定,没有哀怨,没有愤懑,没有痛诉。字里行间写着,枯树逢春,犹思奋发向上。
胡风的文章,为无数读者,特别是知识阶层和文化人的强烈关注。它让一颗颗含泪的心灵苦痛地抽泣着、震撼着,沉重地陷入反思,提出发问:“人在做,天在看!”胡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反革命集团”?这样的大冤案,是怎样发生的?
一篇千字文太不解渴了!《文汇月刊》在发表胡风的《向朋友们、读者们致意》后,许多读者和知识界人士来信来电,希望能看到胡风和梅志回忆他们蒙难日子的文章。而这,正是梅朵之夙愿。编辑部的同人,也在选题会上频频催促梅朵,赶快动作!
急性子的梅朵,显出少有的犹豫与迟缓,他自己也被流放二十多年,身心受到折磨,对这种苦难感同身受。如今胡风重病在身,根本不可能做这件事。而梅志不仅要恢复心灵上的重创,还要全天候、全身心地照料胡风。她根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更没有心境去写作。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这不是时候,梅朵开不了口!
1985年6月,胡风因病情恶化而撒手人寰。在胡风去世后,梅志为“悼词风波”而奔走、申诉的艰难日子里,梅朵爱莫能助,只能在赴京看望时,在多次通话中,给梅志以真情问候和深切安慰,要她自己多保重。审时度势,梅朵只是几次跟梅志提及,有可能时想请她写胡风回忆录。这个话题并未展开,梅朵暂时也不抱幻想,只不过是给梅志先吹吹风,让她有所准备而已。
而在1986年年初,在那场隆重的、足以告慰胡风英魂的追悼会后,梅朵觉得时机已到,急切地把设想化为行动。他恳请梅志给《文汇月刊》写回忆录,追忆胡风和她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梅朵说,必须让千百万读者知道这个惊天冤案和苦难,也必须给后人留下完整历史,而做这件事,非你莫属!
其实,梅朵所提请的写回忆录之事,也正是梅志时在念中的一桩大事,她太想完成这个心愿了!梅志在胡风弥留时曾应允过,一定要为他说清楚,一定会还他清白,要把一个真实的胡风告诉国人,告诉党中央,现在是自己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不过,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完成心理准备和资料准备。
对梅志来说,这两个“准备”都是她难以迈过的坎,资料早已散失一空,时间跨度极大,搜集工作量之大之难之费时,是难以想像的,而心理准备也远远不足,她和胡风心灵上、肉体上所受到的漫长、深重、痛苦的折磨,是她一直在苦苦摆脱不堪回首的噩梦!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听任自己的思绪和灵魂,在一两年甚至更长时间里,重新日夜浸染于苦难与恶梦中。
在梅朵的催促下,梅志最终还是答应了梅朵的稿约。已经七十二岁的梅志,深知一动笔就不得安宁,而不动笔就更不安宁。为了胡风的亡灵得到安息,为了让世人了解历史真相,她不能不竭尽余生,去完成这个回忆录!
千呼万唤始出来。梅志的《胡风传》,终在 1986年5月号的《文汇月刊》上,以头条位置刊出。这是《文汇月刊》刊登的最具震撼性影响,敲击千万人心弦的传记文学!梅志的“前言”感人肺腑:
胡风离我而去已快一年了。现在,我一个人来回忆那掺和着泪水的往事,心情是沉重而凄凉的。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中央领导同志的关怀下,胡风的追悼会召开了,悼词中明确推倒了过去的一些不实之词。这可以告慰胡风于九泉。
近四分之一的时间里,我们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段经历是朋友们和读者们较为关注的,在有生之年将它如实地写出来,是我无可推卸的责任,我当勉力为之。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胡风亲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又有了同志这两个字,亲眼看到自己的作品在三十年的禁锢后又重新出版,他亲身经历了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恢复实事求是作风的伟大时代。但回望那二十多年的难忘岁月,又令人悲从中来,感慨万分,衷心希望这样的悲剧在中国历史上永不重演!
《胡风传》开头第一小节,梅志就写到她始终无法获知胡风音讯,陷入无奈而无助的窘境:
1965年,胡风从家里被拘捕押走,已经整整十年。我恢复自由,也有四年多了。但是,这十年来,我和他一直未见过面、通过信,甚至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刚出来时曾向公安部询问他的情况,回答是他很好。提出想送些衣物给他,回答是没有必要。想请他们转封信,回答是别影响他的改造。
梅志毫无办法,唯有等待和忍耐。到1965年四五月间,她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字体端庄老练,而且一定是一位老熟人,因为写的是梅志的本名。下面没有地址,只有“寄自北京”四个字,梅志实在想不出来,老朋友还有谁会知道这个地址。而信的内容,有如解放前地下工作者用的暗语:“琪兄, 日下午三时,请你到和平餐厅吃咖啡。”
梅志去了。冒着风险约她见面的,是他们的老朋友聂绀弩。老聂向梅志转达了另一位老朋友、全国人大代表熊子民的意见,要她积极打听老胡的情况,要求见面,并转述熊子民气愤的话:“旧社会我们为革命坐牢,还准许探监送东西呢。”梅志为两位友人的态度所鼓舞、激励,在给公安部门写信并上访,坚决地提出要求后,反反复复,层层上报,终于同意让她跟胡风见面。梅志第一次探监,无限喜悦中交织着无限辛酸:
一直被全家尊敬的一家之主,现在被人押着站在我面前,我真想抱着他痛哭一场!但有四只眼睛正盯住我,我强忍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很平静地走向我,伸出了手,我也只好伸出手,他用劲地握了我的手一下,之后用闪着光的眼睛望着我。是他,仍旧是过去的他,他的手仍然那么有力,他的眼光仍那么坚定。这时我们无言地对望着,十年后第一次见面地对望着,望不够地对望着……
管理员让我们进了接见室……两人都不知道第一句话该从何说起,又开始了对望。最后,还是我第一个开口:
“身体还好吧!带的东西都收到了吧!”
“身体很好,东西都收到了。”
“孩子们都向你问好。”
“噢!”他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放出了光芒……
当梅志说:“他们都希望你能早日回家,你要好好地加强改造,争取早回家呀!”不改桀骜的胡风,反诘道:“噢,你说我应该怎样改造?关在独身牢房里能改造好吗?”这时,坐在一旁监视的干事“哼”了一声,以示警告,胡风才没继续说下去。
胡风转移了话题,告诉梅志:“我在这里写了不少诗——呵,不是写,是在心里默吟了不少的诗。有写给你的,写给孩子们的。我念给你听,你会理解的……”正当胡风念得兴起,梅志听得泪眼模糊时,监视的干部忽然不近人情地发出了命令:“不要再念了,有话就快说。”胡风茫然地望着他,转而向梅志摇了摇头表示不可理喻,他感到受了侮辱,站起来就要走。梅志怕弄僵了,赶紧按他坐下……
这是梅志第一次见到胡风,之后她又获准几次来探监。但从1965年岁末起,公安部的举措变化莫测,胡风的命运也随之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十二月间,梅志被叫到公安部,交给她一份判决书,后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判处被告胡风有期徒刑十四年,剥夺政治权利六年。”
监狱当局要胡风写对这个判决的感想,他用“心安理不得”五个字来概括。胡风决不会为了求得“宽大”而承认加在他头上的罪行,但他不会上诉,也不愿辩解,这是“为了维护党的威信”。而无可奈何的梅志唯一可做的,是抓紧为胡风去劳改农场做御寒准备,她找出早已做好了的布底厚棉鞋和棉马裤,还要给胡风做件厚实的棉袄。
梅志怎么也想不到,公安部忽然又打电话把她叫去。一位主任对她说:“经上级研究,我们不准备送他去劳改。让他回家,怎么样?”还说:“我们党的政策,向来是从宽的。宽大与严惩相结合嘛!所以我们准备释放他,并且还为他创造改造的条件,这需要你和我们合作。”这个决定,让梅志觉得太突然了。
准备好坐牢,却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被放回来“监外执行”。胡风能与梅志和孩子们团聚,真算是喜出望外。随后一段时间,公安部又派人派车,让梅志陪着胡风在北京四处参观。胡风十年以来第一次置身在人群中,置身在丰富多彩的生活中。一连几天,他见到了王府井大街、北京饭店、东安市场,参观了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还参观了石景山钢铁厂、第一机床厂、国棉三厂……胡风感到很新鲜,很兴奋,他心境大好,不仅写了公安部让他写的感想,还写了许多诗。
谁知好景不长,晴天霹雳。春节后,公安部两位干部就来看胡风,说了几句“过节好”之类的寒暄话后,即直奔主题,通知他们离开北京去四川安家。胡风不愿意去,希望留在北京,哪怕是到劳改农场去。但对方不容商量,抛出重话:“这些都是经过精心考虑的,这是中央的决定。”胡风感到沮丧。这是对他的终身放逐呵!他深重的痛苦和沮丧难以言尽,无法表达。
3月15日,公安部派来了一辆旅行车。胡风与梅志上了火车,告别亲人,又一次尝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火车向前奔驶,他们倒在铺位上失声痛哭。
梅志《胡风传》的第一阶段,在《文汇月刊》连载了四期,约七万字,时间跨度从1955年到1965年。梅志写了艰难时日,写了悲欢离合,却没有去正面展开胡风这十年牢狱生活所受的折磨:他被关在独身牢房,曾受过几百次审讯。而只是简要地引述了胡风在假释出狱后告诉她的一点情况:“老是要我交代交代,我没有什么可交代的,是你们应该明确地为我作结论的时候了。但没有人理我,于是我开始了绝食。当然,他们是不能让我死的,一些细节就不谈了……这门牙就是为了灌我食物而被敲掉的。”
在1986年8月号《文汇月刊》上,刊载的最后一篇《胡风传》文末,附有梅志简短的《作者的话》:
这篇小文,是在《文汇月刊》编者一再鼓励和督促之下,才得以完成,在此特表谢忱。但它仅是我和胡风在1955-1966年的十年回忆,我原用的题目是“往事如烟”。“胡风传”的标题系编者所加。全面地为胡风写传,当待诸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