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刊物就是要“挥霍”名家 ——《文汇月刊》创刊的日子

作者:罗达成    更新时间:2017-06-19 15:59:55

1980年1月20日,文汇报社推出了《文汇增刊》创刊号。刊名原本一开始就叫《文汇月刊》,但因当时纸张限量配给供应,刊物所需纸张全靠文汇报印刷厂节省下来的一点余量,供不应求,不得不权且定名《文汇增刊》。这一年出了七期,第二年才正式改为《文汇月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创刊号还没上市,但仅从《文汇报》头版刊登的目录,已然强势吸引住众多读者和文学界、艺术界的眼球。已经九十四岁高龄、《文汇月刊》三位创办人中仅存的老编辑徐凤吾的日记,简略地记下了新华书店以及读者的那份狂热——

1月10日:“唐海(当时分管这一摊的《文汇报》副总编)说,新华书店看了目录,他们包下了开印的十万册《文汇增刊》。”

1月20日:“《增刊》上市第一天,南京路新华书店挤坏两块玻璃。”

读者对“创刊号”的感觉是喜出望外、爱不释手,人们竞相传阅、交口称赞。在20世纪80年代——乃至之前许多年,大概没有一本杂志的“创刊号”能像这样光彩夺目、一鸣惊人,文学性与艺术性兼容,十多个栏目丰富多彩,内容厚实可读。而它的最大卖点,是文章作者名家扎堆,豪华至极:撰稿的五十多位作家、艺术家,都是我国当代的一流名家,其中有不少还是享誉世界的大名家。他们当中许多人,因为“胡风案件”、“错划右派”、“‘文革’浩劫”的冲击和折磨,在文坛销声匿迹十多年、二十多年,作品与读者阔别已久,现在,全都聚集在这本有九十六页的刊物上,怎么能不引起全国读者和知识阶层的极大关注和阅读热情呢?!

读一读这分量厚重的第一期刊物,确实让人激情难抑,心潮跌宕。在“心中的花圈”里,有巴金怀念老舍,唐弢追怀冯雪峰,以及冯亦代的“哭姚平”等重磅大作。有茅盾、叶圣陶、姚雪垠的“作家书简”。在“探索者的足印”中,有王蒙的《文学与安定团结》、刘宾雁的《爱,是不可缺少的》,以及白桦的关于《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等探讨文章。有陈虞孙、冯英子的“杂文”。有董鼎山、吴祖光、徐铸成、萧离的“随笔”。有刘心武、於梨华的“小说”。在“一束鲜花”中,是大诗人艾青、公刘及程光锐、邵燕祥等的诗作。在“绝望的海底”、“万顷波涛中”历经磨难的艾青,《虎斑贝(外二首)》依然饱含激情、脍炙人口,贝壳和诗句都依然辉映着“美好阳光”。

而在“读书札记”一栏中,还有曾卓、舒芜、杨宪益、戴乃迭,以及姜德明等名家。翻译大家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关于《红楼梦》的文字,特别是英藉汉学家戴乃迭的《一个西方人对〈红楼梦〉的看法》,笔力非凡。曾卓的《笛声(外一章)》和舒芜破解《红楼梦》的《说“梦”》都不过四五千字,内容也不含冲击性,却因他们是1955年“反胡风运动”后在文坛首次亮相,引人关注。

《文汇月刊》不仅是文学的,还是艺术的,是高品位、全方位、大容量的综合性刊物。在这一期里,有着许多关于中外电影、音乐、美术的文章。电影专栏里,有电影评论家梅朵、导演谢晋、主演祝希娟等对刚上映的影片《啊,摇篮》的一组讨论文章,以及牧君、成谷推荐、评点美国好莱坞新片,并穿插十余张镜头照片的文章。在“戏剧欣赏”、“音乐之声”里,则由吴小如、舒巧、朱逢博等人撰文。“画廊”里有吕蒙、何振志的文字,而四个精美插页分别是程十发的国画、林风眠的水粉画,陈逸飞及埃德加·德加的油画,封一到封四则是文学家或艺术家的生活照和舞台照。

这期创刊号,让人爱不释手。栏目丰富、琳琅满目,名家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真不知先从哪一篇看起。不过,最具看点、最有分量的力作,当数“心中的花圈”一栏中,巴金赶写的怀念老舍的《“我爱咱们的祖国,可是谁爱我呢?”》,以及唐弢撰写的《追怀雪峰》,堪称难得的名篇。这些由大名家缅怀大名家,有血有泪有真情的纪实文字,是名头更大、层次更高、影响更深远的“伤痕文学”。

“文革”中,一些大师级人物被批判、被打倒、被压抑,有话不能说,有话无处说,现在终于可以说了。《文汇月刊》开设“心中的花圈”这个悼念文章专栏,让名家们一吐为快,显示了刊物与当时时代的契合,及文学与万千读者的共生与共鸣。“怀念老舍”,是“创刊号”上最让人心灵震撼的文章(后收入《随想录》中),也是巴金先生复出后所写的追怀篇章中,最具影响的作品之一。与他两年多前,“文革”刚刚过去,冻土消融方始,在《文汇报》上发表的《一封信》一样,有着满腔悲愤,有着深情呼唤,令人动容,发人深省!不过,《一封信》是由《笔会》主编徐开垒编发的,而怀念老舍的这篇文章,是《文汇月刊》主编梅朵偕夫人,以及副主编谢蔚明三人一起登门求稿的。

谢蔚明曾几次著文追忆这次组稿经过:“当时办刊,组稿对象是尽可能邀请著名作家、艺术家。我们首先想到的便是中外闻名的巴金。有一天,梅朵、姚芳藻夫妇和我直奔武康路巴金的家,一按门铃,开门的正是巴金。芳藻向巴老介绍我,巴老说,‘我们早就认识的’。就这一句话,使我受宠若惊。他指的是二十多年前我对他的采访。当时我刚刚步入中年,巴金因为赴朝、访苏,先后路过北京,我和他也不过短暂的接触。经过二十多年的时代风霜,我想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如今重理文字工作,编刊物,才来到大师家里造访。想不到大师还能记得我,一种欣慰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梅朵、芳藻和我请巴老为《文汇增刊》写稿,他满口应允,这就是发表在《文汇增刊》创刊号上的长篇《“我爱咱们的祖国,可是谁爱我呢?”》,文末注明稿成于‘十二月十五日’,符合我与梅朵、芳藻走访巴老约稿的时间,显示巴老援笔立就的非凡记忆力,天纵奇才,显示巴老译著等身的功力来源。”

巴老自己也很在意这篇文章,他在1980年3月6日给李健吾的信中说:“我写了篇怀念老舍的文章,为知识分子讲了两句话。我这样想:要实现‘四化’,就离不了知识分子。一般地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好的,老舍是一个代表人物。”他的这篇长文,岂止是为老舍呐喊,也是在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呐喊呵。这篇放在刊物头条的《“我爱咱们的祖国,可是谁爱我呢?”》,真不知震撼了多少读者的心弦!

梅朵家住在美琪大剧院对面的江宁大楼,这是一幢聚集着文化界、文艺界众多名流的大楼。谢晋、白桦等人都是梅朵的邻居。近水楼台先得月,谢晋拿到“创刊号”先睹为快。“激动型”的谢晋兴奋不已,击节赞赏,但也担心梅朵“人来疯”,弄成虎头蛇尾的“一锤子买卖”。看完杂志,他就闯上门去,以特有的大嗓门警告道:“梅朵,你疯了!怎么能在一期刊物上用这么多大名家?!简直是挥霍!像你这样办杂志,稿子肯定接不上,最多办三期就得关门!”谢导一直为寻找名家的电影文学剧本而犯愁,有时简直弄得焦头烂额。现在,眼看梅朵这么大手大脚,他怎么能不早早给老朋友敲警钟呢?

虽说梅朵因多年饱受折磨,面容瘦削,身子有些佝偻,比不上人高马大的谢晋,但他们性格相近,做事追求极致,都是认定目标不回头的人。梅朵笑着让老朋友放心,“多花点力气,稿子总会有的!”不过,梅朵没有告诉谢晋,他办《文汇月刊》就是准备要“挥霍名家”,每一期都把手头的好东西倾囊而出,要让读者深感满足,深受触动。

“吾道一以贯之”。梅朵的目标简单而又坚定:第一,一定要走名家路线,每期要有几十个,而且其中要有几个大名家;第二,不仅要拿到名家稿子,而且一定要抢到他们最好的稿子,每期要有几篇能产生轰动效应;第三,不满足“创刊号”的一鸣惊人,还要一鼓作气,一定要让《文汇月刊》成为全国最有档次、最具影响、最受欢迎的综合性刊物。看看第二期刊物,依然是风头强劲、名家云集:丁玲、周扬、陈企霞、郑振铎、周而复、王朝闻、唐挚、叶君健、林放、柯岩、黄宗英、碧野、雁翼、张洁、秦似、陈原、罗洛、肖离、吴小如、张骏祥、白扬、韩尚义、王云缦、许姬传、陈钢……目录上,一长串名单,又是四五十个名家。

名家的作品确实是一稿难求,有那么多家杂志的编辑为此磨破嘴皮、望眼欲穿。他们——包括占有天时地利、之前一家独大的《人民文学》都不能不望而兴叹,乃至“羡慕嫉妒恨”。为什么抢稿子每每抢不过《文汇月刊》,抢不过梅朵?为什么有那么多名家——包括丁玲、周扬这样的人物都会对梅朵主办的刊物极尽支持,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呢?

搁笔多年的文豪大家,之所以肯应允动笔,肯把重出江湖、呕心沥血的东西放心地交给你,无非冲着两条,而且这两条缺一不可:一是你这个刊物受众甚多、影响极大,二是跟组稿者关系很铁,交情非同寻常。《文汇月刊》横空出世,好评如潮,有足够的知名度,好文章一经刊发,就能产生爆炸性影响,而出于历史性原因,梅朵和这些大名家关系又着实“非同寻常”:或因他与夫人——当年同在《文汇报》驻京办事处主任浦熙修手下、活跃于京城文艺界的著名记者姚芳藻,跟这些泰斗式人物相处中结下的深厚情谊;或因在“反胡风运动”、“反右运动”中,因跟他们交往受到牵连而被审查,打成“右派”,发配劳改。正因如此,这些大家心甘情愿地为《文汇月刊》写稿,或是心怀歉疚、真诚地愿意接受采访。曾经牵连梅朵夫妇,为人有情有意的丁玲是这样。曾经在伤害丁玲的同时,连带伤害到他们的周扬也是这样。当然,丁玲、周扬本身也有强烈愿望,感到有深重的历史责任,要把受到的摧残,把胸中的激愤和感悟,在这块有影响的阵地上倾吐出来。

第二期《文汇月刊》,特别吸引读者目光,敲击人们心弦的,当数老作家丁玲的《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另一篇则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周扬同志答记者问》,而这个记者就是姚芳藻。1957年她曾在《文汇报》上写过一篇周扬的长篇访谈,结果被新华社转发,《人民日报》和国内主要报刊都全文转载,可谓轰动全国,震撼文坛。

丁玲对梅朵夫妇真给面子,真给力,她把复出后最好的稿子给了《文汇月刊》,历史容量和精彩程度都超出预想,而且篇幅很长很有吸引力,有两万多字——此后的历史还证明,这是她复出之后直至生命终了,影响最大、传播度最广的一篇力作。《文汇月刊》第二期又是洛阳纸贵、一刊难求,跟丁玲这篇大手笔密切相关!

“我特别想到了丁玲。”梅朵在提及组织这篇重磅稿件时说到:“我是1950年代开始认识她的。当时,她因所谓的‘丁陈**事件’而处于极端复杂与痛苦之中,我们虽然对她充满了同情,她却把自己封闭于孤独之中,深恐与别人多接触而导致更大的灾难。‘四人帮’粉碎以后,我们希望在精神上获得解脱的她,能把郁积在心中犹如千斤重石压着她灵魂的千言万语倾吐出来。我再次去看望她,要求她为我们写稿。于是搁笔了二十多年,除了写检查没有动笔的她,终于写出了《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万字长文。这虽然不是有关她自身遭遇的文章,但在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她的激愤之情,她作为一个文学大家的文采和风度。可惜,那过去的生活阴影还覆盖在她的心上,而未能使她获得真正的精神超越……从我和她的接触中,深深感到她性格的悲剧性,一个充满活力的文学生命被历史宰割了。”

梅朵说得很简略,而他的夫人姚芳藻,曾经不止一次撰文,详尽地回忆过她和梅朵1950年代,尤其是《文汇报》第三次复刊之后的“北办”,从《文汇报》副总编兼办事处主任浦熙修到她手下的一众编辑、记者,在北京从激情奋斗到骤然蒙难的那段经历。他们跟北京文艺界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密不可分的友谊,以及跟周扬、丁玲不打不相识的过程。

那时报上发表了很多专家、学者谈“双百”方针的文章,但姚芳藻觉得都不深不透不解渴,她想应该去访问一个权威人士,茅盾、郭沫若好像还都不够分量,必须找周扬,中宣部副部长,文艺界的最高领导人,一言九鼎。

于是,姚芳藻先给周扬写了封信,要求他接见,并让梅朵当参谋,拟出了当前文艺界矛盾最集中的五个问题请他回答。没过几天,中宣部就给她来了一个电话,说周扬同志决定接见。随后,姚芳藻和梅朵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中宣部……

五月间,党的整风运动日渐深入,《文汇报》的总编们也几乎天天接到上海市委书记的督战令,对鸣放整风,要加温加温再加温。所以,编委会也一再号令派驻各地的记者,采写更多的鸣放稿件,揭露更大更严重的问题。五月下旬,中国作家协会连续开了六次整风座谈会,听取作家们的意见。周扬每会必到,且和蔼可亲地和每一位到会者握手。姚芳藻也是每会必到,很希望从中找到线索,发现问题,但她在会上收获甚微,发言者大多只是虚应故事。

直至月底,姚芳藻一无所获,扫兴而归。她本以为“作协”的鸣放就此鸣锣收兵了,却未料几天后,她的好朋友、老区来的女作家柳溪跑到北京办事处来向她通风报信,说:“‘作协’党组正在开扩大会议,由周扬坐阵,这个会事关重大,他们不会通知你,你要想办法闯进去。”姚芳藻急切地追问会议什么内容,柳溪的回答是爆炸性的:“他们准备为‘丁陈**集团’平反!”出于职业本能,姚芳藻听了,摩拳擦掌,反应十分强烈。

柳溪在再三叮嘱不能出卖她后,走了。姚芳藻冷静下来,觉得“丁陈事件”是个马蜂窝,碰不得啊!因为主事者是周扬,前些时刚接受过她的访谈。再则,这是党内事件,对外保密,怎么能捅到报纸上去?这会触及宣传纪律的红线。果然,她把事情向浦熙修一汇报,久经政治风浪的浦二姐就毫不犹豫地说:“算了,这个选题不能碰!”

两三天后,在姚芳藻对这件事已经心如死灰时,浦二姐却突然对她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丁玲。”姚芳藻虽感意外,但她很能理解浦二姐的矛盾心态,虽然不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去捅开这个事件,但浦二姐以前采访过丁玲,又同是1949年的首届全国政协委员,有过交情,现在是丁玲最困难最需要友谊的时候,她怎么能不去看望呢?那是六月初的下午,她们俩赶到丁玲家,已是一身汗水,但丁玲殊感意外,连个招呼也不打,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冰冷,一副不欢迎的姿态。气氛太尴尬了,姚芳藻不知所措……

虽然碰了一鼻子灰,姚芳藻还不死心,她隔天到“作协”,一见到郭小川,就追问:“‘丁陈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郭小川的态度好得出乎意料,说:“你坐会儿,我有点事,等会儿我请你吃晚饭,把一切都告诉你。”谁知,郭小川耍了花招,他找了地方给周扬打电话,请示汇报去了。回到办公室时,对姚芳藻假说他有急事处理,今天没法谈了,而第二天在“内部参考”上,竟然刊有一条消息:“有人要整周扬。”浦熙修、姚芳藻去得太不是时候了,她们的到访给丁玲增添了新罪名:“勾结新闻界。”

在姚芳藻的回忆文章中,还以生动的文字写到自己被打成“右派”,调回上海。时隔二十三年,“文革”后与周扬恍如隔世的会面和访谈,以及1980年与丁玲劫后重逢时,丁玲的激情难抑:“上世纪80年代后,丁玲回到北京,住在木樨地部长楼,重新握起笔杆,我跑去拜访她,我的第一句话就问‘你还认识我吗?’她大为兴奋,热情洋溢地拉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撼着,‘我怎么能不认识你呢?你即使烧成了灰,我也是认得出你来的,你们在我危难的时候来看我,我怎能不感激你们呢……’她拉我坐在她的身边,足足谈了两个小时。以后她每次来上海,必定请我和梅朵去见面。梅朵主编《文汇月刊》,向她约稿,有求必应,她写的瞿秋白一稿,就是这样诞生的。

“听说周扬来上海,梅朵就要我访问周扬,再来一篇访问录。这当然好,我们以思想解放为中心,拟了几个题目。他肯不肯谈呢?我没想到他会答应的。二十多年不见了,周扬苍老多了,在‘文革’中,他坐牢,挨打,被整得比我们还惨,他谈起这段非人的生活,真是感慨万千。他热情接待我们,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满口答应。他看了看我们拟的题目,说,‘我得准备一下,只是过两天就回北京了,在上海没时间谈,你们上北京来吧,我等你们。’” 

“周扬足足同我们谈了一个下午,临走时,他一直送我们到门口,他握着梅朵的手说,你们成为‘右派’,我是有责任的,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原谅我。”

正因为与梅朵、姚芳藻有这样的历史渊源,周扬、丁玲才会痛快地答应稿约,而他们这对曾经的冤家对头,在吃尽政治运动的苦头后,才会同时在《文汇月刊》第二期上亮相。

一拿到丁玲的文章,梅朵、徐凤吾看了赞叹不已,她已经七十六岁了,受了那么多人生折磨,却依然才气横溢,实在太不容易了。这篇回忆瞿秋白的绝佳长文,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大家名篇。有了丁玲这篇回忆录,这第二期绝对又是轰动一时,洛阳纸贵!

把关编辑徐凤吾对版面相当吝啬,对丁玲却慷慨得近乎奢侈,正文第一页上,以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位置,选用了一张很大的瞿秋白的正面半身照,边上大片留白中,镶嵌着一帧瞿秋白的小而方正的篆体字印章“宿心”。照片下面则是标题和手写的作者署名“丁玲”。西装、领带,戴着眼镜,梳理有致的发型,衬托着一张年轻俊逸的脸庞,这就是瞿秋白,给人以浓烈的文学家印象,而准确地说,他是一位深谙文学、才华横溢,却始终未能得遂所愿的革命家。难怪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下的《多余的话》,会带着那样浓重的消极与悲沉意绪,那样坦然地责备自己对斗争哲学的深刻厌倦。

丁玲的这篇文章在徐徐道来的质朴文字里,在展开的每个细节里,全都浸润着感人的浓浓深情。她笔下又皆是自身亲历的第一手印象,珍贵而有史料价值,随意写来,俯拾皆是,那是读者所不知道而又很想知道的。没有人能像丁玲这样,写出一个如此真实、不加掩饰的瞿秋白。丁玲没有把他当作一个伟人,当作革命家和领袖来仰视——高山仰止,而是活生生地勾勒、还原出一个亦师亦友、和蔼可亲的瞿秋白。丁玲敬重瞿秋白,倘使没有瞿秋白的引领人生,她便不会如此决断地走上文学道路,更遑论成为一代文豪。丁玲敞开胸襟追忆当年,坦诚地展现出五十多年前纯真的少女情怀,触及内心的隐秘和柔情——她笔下没有一个字直白地写到她对瞿秋白的爱恋,但在字里行间,却可以真切感受和捉摸到那种情窦初开的朦胧爱慕。而在发现另一个人——她的挚友王剑虹对秋白比自己爱得更深,不能自拔,甚至准备挥剑斩情,就此远走高飞,永远不见瞿秋白时,丁玲又毫不犹豫地成全这位同窗闺密。如果没有她出面做红娘,瞿秋白与王剑虹也便无缘结为夫妻。尤其难得的是,有许多文人“文革”后习惯性的作茧自缚、谨言慎行,丁玲则不然,在瞿秋白的遗作《多余的话》之真伪之评价,仍属**话题,充满争议时,对瞿秋白的思想和文风相知甚深的丁玲,毫无保留地直抒己见,确信文章出于秋白笔下,而她对秋白这篇无情解剖自身与灵魂的遗作,所做的解读、评点,堪称入木三分,令人信服,真是无人可替、无人可及。

丁玲离开上海后,在北京开始了美好的新生活,有了一些相处投机的新朋友。之后,她曾收到过十来封秋白的信。这些信,像谜一样,她不理解,或似懂非懂。而在冬天的一个傍晚,学校门房给她一封信,说有个人等了你两个多钟头,没等到你,说要你去看他。原来是秋白。她匆匆坐车找到前门一家旅馆,秋白不在,只有他弟弟云白在。不懂事的云白,正在翻阅哥哥的杂物,顺手找出秋白新婚妻子杨之华的一张照片就给她看。丁玲不等秋白,就告辞回校了。她很激动,对秋白有许多怨气……他们同在北京城,却几乎没有联系,但丁玲一直保存着瞿秋白的那一束信——信的情调与基调,跟他后来的《多余的话》如出一辙。1933年丁玲在上海被捕之前,这些信就转存在朋友处,后来却没有了。丁玲为此深为痛惜:“这一束用五色布纹纸写的工工整整秀秀气气的书信,是一束非常有价值的材料。里边也许没有宏言谠论,但可以看出一个伟大人物性格上的、心理上的矛盾状态。这束信没有了,多么可惜的一束信啊!”

丁玲第一次读到《多余的话》是在延安。洛甫同志告诉她,有些同志认为这篇文章可能是伪造的。丁玲便从中宣部的图书室借来一本杂志,上面除这篇文章外,还有一篇描述他就义的情景。“我读着文章仿佛看见了秋白本人,我完全相信这篇文章是他自己写的(自然不能完全排除敌人有篡改过的可能)。那些语言,那种心情,我是多么的熟悉啊!我一下就联想到他过去写给我的那一束谜似的信。在那些信里他也倾吐过他这种矛盾的心情,自然比这篇文章要轻微得多,也婉转得多……但还不像后来的《多余的话》那样无情地剖析自己,那样大胆的急切的向人民、向后代毫无保留地谴责自己。我读着这篇文章非常难过,非常同情他,非常理解他,尊重他那时的坦荡胸怀。我也自问过,何必写这些《多余的话》呢?我认为其中有些话是一般人不易理解的,而且会被某些思想简单的人、浅薄的人据为话柄,发生误解或曲解。但我决不会想到后来‘四人帮’竟因此对他大肆诬蔑,斥他为叛徒,以至挖坟掘墓、暴骨扬灰。他生前死后的这种悲惨遭遇,实在令人愤慨、痛心!”

在写这篇《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之前,丁玲又重读了《多余的话》,更为秋白坦白胸襟却被诬陷、歪曲所不平:“比如秋白在文学与政治上的矛盾,本来是容易理解的,但这种矛盾的心境,在实际上是不容易得到理解、同情或支持的。他毕生从事政治斗争,就是由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为了政治活动,他不顾他的病重垂危的爱人王剑虹。在‘八七’会议时,他勇敢地挑起了领导整个革命的重担。他有自知之明,他是不愿当领袖的,连诸葛亮都不想做,但在革命最困难的严重关头,他毅然走上党的最高领导岗位。这完全是见义勇为,是他自称的韦护的象征。这哪里是像他自己讲的对马克思主义一知半解,他这样把自己的弱点、缺点、教训,放在显微镜下,坦然地、尽兴地交给党,交给人民,交给后代,这不是一个大勇者吗?!我们看见过去有的人在生前尽量为自己树碑立传,文过饰非,打击别人,歪曲历史,很少有像秋白这样坦然无私、光明磊落、求全责备自己的。”

丁玲深情怀念秋白,更感念秋白的教诲和激励,她也始终没有愧对秋白,“秋白曾在什么地方写过,或是他对我说过‘冰之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诚然,他指的是我在1922年去上海平民女校寻求真理之火,然而飞开了;1923年我转入上海大学寻求文学真谛,1924年又飞开了;1930年我参加‘左联’,1931年我主编《北斗》,1932年入党,飞蛾又飞来扑火。是的,我就是这样离不开火。他还不知道,后来,1933年我已几濒于死,但仍然飞向延安;1950年代我被划为‘右派’,1960年代又被打成‘反革命’,但仍是振翅飞翔。直到1970年代末,在党的正确路线下,终于得到解放,使我仍然飞向了党的怀抱。我正是这样的,如秋白所说,‘飞蛾扑火,非死不止’。我还要以我的余生,振翅翱翔,继续在火中追求真理,为讴歌真理之火而死。秋白同志,我的整个生涯是否能安慰死去的你和曾是你的心、在你临就义前还郑重留了一笔的剑虹呢?”

正因丁玲对秋白的相知之深,才铸就了她这篇还原秋白的传世之作。我的朋友、集散文家与编辑家于一身的谢大光,后来告诉我,当初看到丁玲这篇回忆录时,曾捧读再三,不忍释手,惊叹不已。许多年后,在他与袁鹰先生共同选编的散文集中,他们坚持破例收入这篇超长的“新时期散文的代表作”。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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