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人生活七帖

作者:陈文芬 马悦然 补白    更新时间:2017-06-19 11:04:23

一、裸树

冬日叶子落尽,树木暗形枯槁。

我不能一个人去森林散步。每棵树木像将死而未死的鬼魂。悲伤。

春天将来未来的时候,老建筑师爱娃请一群朋友到她家里吃饭,她的朋友多数是天主教徒,那天我的笃信天主的邻居葛娜也在座,还有早就改行当牧师的悦然的老学生安妮卡。院里的杨树抽芽了。回家的路上跟同行的天主教地区主教说到那可怕的树木叶子落光了,树的裸体的魂魄给我深深的凄凉孤独之感,感觉冬日的生活困难。

“哎呀,你跟印度尼西亚来的主教同袍有相同的悲哀。”

“要懂得欣赏冬天的落叶也是一种生活的礼仪。”

我只好接受了他的安慰。

很多年后我们搭车到郊外探望邻居葛娜,她迁到一栋美丽的天主教老人院那儿好几年了。想不到在食堂,遇见年老的主教先生。

久别相逢,主教先生兴高采烈,与从前无甚差别。他快步推助行的小篮车走来,夸奖比他高寿年长的葛娜精神勇健。

我感觉到主教先生把那台小篮车也当作生活礼仪的一部分,以至于他无视老年到生命里来访的痕迹。

二、雪中兔

邻居葛娜是一个灵性很深的老太太。她常常问:

“昨晚月圆的时候,你睡得好吗?”

“做梦的时候,开始讲瑞典语了吗?”

月圆的深夜确实很扰人,几乎不能入睡。

月光照在窗台。照在我的蓝玻璃瓶子上,反射出奇异的光芒。

有一次在海边散步正是金光落日,红霞满天。

葛娜却深感寂寞。要我们拥抱。

拥抱抵不住海水潮汐与月光的力量。

月圆发着蓝光的雪夜,我还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习惯在冬夜变成鬼。

厨房有两盏青灯,低低照见料理台。

我关灯。望向窗外的森林,细雪纷飞,一片白茫茫。

一只高大的兔子踏雪而来,

脚印在雪上一步一步的。

我吃惊地望着兔子,它用两只长脚跳跃。

在松树底下有盏路灯清楚照见一双长耳,

它抬头若有似无跟我点点头。

好像是一种夜行路过的礼貌。

三、与他人吃饭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我差点噎着了。

在老二家吃饭,有人打电话来,他说了一句:“现在有客人吃饭。”

哪有什么客人。是他的爸爸跟我与他吃饭。

他说“客人”用的是“陌生人”(Fr?覿mmande)那个字。

后来我才明白“陌生人”也指“他人”,话语没有见外的意思。

传统的瑞典人一直保持这个思想,不跟自己住在同一间屋子的都是“他人”。要是有人说,今天要跟“很大的他人”吃饭,可能是他不好相处的丈母娘。

加缪的小说《异乡人》也与这个话语的思维相像。在瑞典读加缪的小说应该翻译成《他人》才能贴近加缪的本意。

要是到他人家里做客,说的却是一句很平常的话语:“明天我们走出去。”走去哪儿呢?意思是有人请客,得走出去(G?覽 bort)。

猜测这些话语跟瑞典的农业社会庄园的生活形态有关,整天的作息都在庄园里,“走出去”离开自己的庄园到别的院落赴宴吃饭。

说瑞典语“走出去吃饭”时我会多给自己一秒钟考虑时态。使用过去时态的“走出去”意思是“死了”。

以下的故事是悦然的老学生冯德保说给我听的。

他家的媳妇是伦敦人,英语跟瑞典语交杂,难免有说不清楚的时候。这一天,孙子的外公死了。有人来报讯。孙子没有听懂。

小孩不明所以地说:“外公出去吃饭。没有人找着他吗?”

四、绅士的时尚

帽子与银质的手杖,是绅士必备的两种物件。

你以为说的是福尔摩斯侦探剧。不,眼前的生活有时依然如此。

受邀到国王的宫殿吃饭,你就得留心手拿银质拐杖的绅士,他把手杖往地板敲击几下,这是国王即将出来见客的讯息。

上世纪的瑞典绅士,年过四十,出门就得手持银质拐杖。所有的老师都属于绅士的阶级。老师的薪水不高,绅士的时尚却得做足,这是一种社会阶级形象的表征。

宴客请帖有许多服装的词语必得学会:暗色礼服、smoking缎面简便礼服(打黑色蝴蝶结)、更隆重的燕尾服(打白色蝴蝶结)。还得留意请帖注明必须或者不必佩戴勋章。

女子也有同样的时尚标准:白日、夜晚的礼服不同,小黑洋装是鸡尾酒会最典型的衣服。

葬礼的时尚,丧家妇女需戴黑帽、黑面纱。

绅士的领带有时不容易记得住,丧家白领带,丧客黑领带。

民主时代的政客也是衣着的绅士。

不管你是什么政党,赴宴的时候都西装笔挺,领带整齐。

上了电视接受访问或者辩论时政,一定脱下领带,象征着“政治正确”,降低自己的白领身份,跟群众站在一起。

这深不可测的绅士时尚,要在民主的君主立宪国家生活好多年才能明白其中奥妙。

五、匠人协会

那一年的社会民主党主席还是蒙娜·萨林。

没错,她就是年轻的时候使用了公务员的信用卡买了几条巧克力回家,被舆论从内阁轰下台的那位,这个故事流传国际社会,只是要说瑞典人对清廉的要求有多么严格。“巧克力事件”的二十年后,萨林获选以工人阶级为主的社会党主席的第一位女性主席。

我参加了五月一日劳动节工人游行,见识各种工会的乐仪队伍。从前我以为蓝领阶层缺乏白领的文化,没想到这点见识完全错了。各种工人行业的工会礼仪队伍游行出列,一队接着一队,满街走来,秩序井然。

执大旗的旗手领队,有时一式三人开步而走,有时仅一人执旗,接续是个别行业的旗阵,然后是管乐队阵,或者鼓乐阵容,有男有女,有胖有瘦,老少兼宜,但从各队列阵来看,工会组织行之有年,就像一种职业的俱乐部,出阵时有阵头有制服,装扮严谨,旗帜飘飘,皆有象征与标识。

“五一”游行,他们在首都上街是一种工人阶级的演出,呈现尊严与荣耀,跟罢工完全是两回事。市民驻足街头观赏表演,无不喝彩。

工人社会的成熟礼仪来自古代匠人协会的体制。北欧匠人承袭德国的匠人协会传统,一名匠人要先到师傅那里学艺,学了几年师傅说你学够了,可以走了,徒弟就离开故乡,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城村一展身手。在那儿能活得下去,证明童叟无欺,经过推荐便能返回故乡进入匠人协会,成为一名专业的匠人,服务乡里。

匠人的日常生活工作穿着工人的衣衫,假日或如“五一”重要节日上街则穿着漂亮,特色是衬衫没有领子,不打领带,外着西装。

许多匠人既是工人也是自己的雇主,他们决定自己的工作时间。

邻居玛丽安告诉我,她的鞋匠总在稠李花与丁香花之间的花期休假。稠李一树白花,灿然如花园新娘,香气浓艳;丁香花往往于篱笆长来,成就深紫或纯白的花墙。

那是一年当中最美丽的时刻。

六、饮酒歌

作为维京人海盗的后代,会唱歌的人在社会上往往为人敬重。

18世纪以来,在酒馆弹唱诗酒歌词的歌唱家,他们是人民的音乐家也是文学家,后来的作家们又常常从他们的歌乐中找寻灵感。

19世纪的大学生合唱团在社会风行有年,至今仍然是象征各种风俗季节与重要典礼的表演者,他们象征一种古老的绅士传统。

喝酒与唱歌分不开的。唱歌只在端着烈酒的小杯时吟唱,唱完众人同时一饮而尽。瑞典学院前任常务秘书霍尔斯·恩达尔为善唱之人。霍尔斯选进瑞典学院时恰巧是马悦然当院长,以院长的权力宣布霍尔斯每周四开会吃晚饭以前必须唱一首饮酒歌。他每次都能唱出一首以前没唱过的歌。

在餐桌饮烈酒是一种饮食的艺术,不允许大瓶子放到桌上来,不然岂不成了酒鬼俱乐部。烈酒装在二十五到三十毫升的极小瓶子里,看起来像儿童扮家家酒,通常倒一两杯就一瓶。烈酒三十八度,不会比这更强,烈酒冰镇,搭配海味的美食,喝起来尤其舒坦。

现在中国大城市喝酒的艺术跟瑞典好像恰恰相反。红酒不能超过十七度,最宜佐肉食,可我们在成都一家时尚餐馆请亲戚们大摆两桌,服务员倒红酒好像酒是金子做的,沉得倒不出来,每回只能倒出几滴,来回呼唤倒酒几遍,酒兴全消。别人请客时(在台北也一样)中国烈酒公杯豪情装了四十七度,众人来回劝酒。该大方倒红酒的时候吝啬小气,该谨小慎微倒烈酒的时候爽迈不止,不同国家不同饮酒风俗。

快来喝酒唱歌吧,有一首圣诞晚宴家人聚会必唱的饮酒歌——

咳,圣诞老人们,

倒满了酒杯,

让我们大家愉快。

咳,圣诞老人们,

让我们大家愉快!

短短的时间我们活在这儿,

多么痛苦,多么麻烦。

咳,圣诞老人们,

倒满了酒杯,

让我们大家愉快!

音乐节奏明朗快乐,歌词浅白,众人欢聚、及时行乐的意义很容易唱得兴致昂扬,圣诞节一家人吃饭喝酒,连不喝酒的小孩也举起自己的汽水杯同唱。我家的孙子悠旺小时候把这首歌的“多么痛苦,多么麻烦”唱成“这么多的‘家具’,多么麻烦”。瑞典语的“痛苦”跟“家具”两个字听起来差不了多少。

瑞典人饮酒艺术的节制很可能跟1917至1955的禁酒令有深远的关系,那时候有所谓的“布莱特系统”——有个叫布莱特的医生反对喝烈酒,呼吁政府禁酒——命令一下来,人人领了一本像护照大小的酒簿子,记录个人的工资、性别、财产、社会阶级,凭着这些本子上的记录来决定你一个月准许喝多少烈酒,到公卖局买酒时亮出你的酒簿子。像马悦然的妈妈:无工资、女性、无财产、家庭主妇,那本酒簿子领来没用处,等于没得喝。当时的餐馆奉酒“二白一棕”:二白,烈酒两小杯,饭前;一棕,一杯白兰地,饭后。每一杯酒5cc,三杯酒15cc,规矩很严谨,尽管听起来很可笑,很不“人权”。那时候的外国人到瑞典来生活,一定受不了严苛的禁酒令。1955年以后禁酒令取消,一直到今天贩酒还是国家公卖系统经营。

去年夏天我们开车到南方的一家葡萄酒农庄旅馆住宿,果实累累的青葡萄在骄阳下发光。问老板,你们卖的酒是自己酿的吧?老板说,那不可能,我们酿好的酒卖给公卖系统,然后我们得再向他们买酒回来卖给客人。

我想到圣诞夜的饮酒歌词。

“多么痛苦,多么麻烦。”

“倒满了酒杯,让我们大家愉快!”

七、拜访邻居

我们刚从小区的单身公寓搬到双人公寓,邻居葛娜是第一个按铃来拜访的朋友。

她带来的礼物很正统,面包与盐。庆贺乔迁新居,这样的礼物足够表现诚心诚意。

再有上门做客的人,赠花,进门以前得拿掉包装纸,献上捧花。为何如此?纯然是一种客气,不让主人自己费力拿掉包装纸。

瑞典人极重视邻里关系,新来的住户,宜下午二点主动拜访邻居,需带名片,丈夫两张,妻子一张。此时邻居不在家者,可将名片折一小角,扔进信箱表示到访不遇。

1965年,马悦然住在斯京郊外优思宏,在外国居住多年早把瑞典规矩忘光了。在家烧叶子,风吹的方向不对,邻居电影导演伯格曼在家宴客,拜托他停止烧叶子。伯格曼上门来说,我是伯格曼,因为没人介绍,我就自我介绍。

话说得很客气,意思是你没到我家来拜访,扔名片。

邻居认识了。客气还是很客气。

过不多久。伯格曼又回来敲门。

对不起,风往别的方向吹了,我不应该要你不烧叶子。

好说,再见啊。

马子曰(马悦然曰)——

到了冬天,我们花园中除了松树以外的大树的叶子都落完了的时候,文芬就怕这些可恶的裸体大树都变成鬼了。她刚到瑞典来的时候,看我在吃饭的桌子上点蜡烛,她怕我要把自己的家里变成一座佛庙。我读了文芬这个专栏之后很惊讶:啊呀,我们瑞典的社会真的很古怪!我的老二请几个最好的朋友到家里来吃饭,就告诉我说:“我们今天晚上请他人吃饭。”我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句子有一点怪。可是文芬一听就说:“最好的朋友怎会是他人呢?”我最好继续跟她学!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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