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家河山村

作者:陈文芬 马悦然 补白    更新时间:2017-06-19 10:54:00

要不是有个开过长途卡车运苹果的司机小董,邸家河还真去不成。从太原到临汾高速路奔驰三百公里,太行山跟吕梁山群已是遥遥相望。蒲县到“河底”这一段路九十公里,听说是煤矿公司开出的一条运煤路,不须绕行蒲县,直接翻山进入“河底”,这是闰月子指点的路途。早晨出门,中午选了一家素净的小店,小姑娘出来招呼我们,李锐跟她说了几句话,这才感觉小姑娘受了惊吓,可能这儿外地人少,又见了外国人,慌忙走开。苍蝇绕着我们转,李锐在窗台点了支蜡烛,白日掌起灯来。小店的炒土豆丝美味,那个小姑娘再也没走近。闰月子给我们选了近路,谁知前一天下大雨,积水铺路漫流黄土泥浆,一眼望不尽,心都凉了,今夜是不是要落拓于荒野。小董使劲儿踩油门,坚持着汽缸引擎运转,李锐事后夸了小董一句:“泥浆上行旱船。”汽车一过了泥浆山路,小董乐得跳下车来,正在戒烟的悦然跟小董要了一根烟,破戒庆贺。我们就这样到了李锐插队的邸家河山村。

村口站着一株神树,实际上它并不很硕大,可它明明白白地站在那儿,天日晴朗,你来到这儿,非去那树下瞻仰一番不可。树底下有一个什么用布幕遮着,幕帘子随风飘,以前这儿祭拜狐仙——那是从前的事情,庙早就没了。从我们一进村子,沃儿就像条孝顺的小狗一样,紧跟着我们。我正四处张望想着:这是谁家的孩子。沃儿看看我说:“我叫沃儿,我今年十五岁。”可他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大神树的外头扎了好几个绿色的塑料帐篷,里头住了人,肯定是煤矿公司从外地请来的工人,他们蹲在帐篷外用陌生的眼神盯着我们看。

闰月子本名叫马正生,是李锐插队时的房东。李锐刚到遥远的山村生活,闰月子老照顾他。知青们后来集体造了房舍,仍然不懂得一年四季怎么打理生活,不时地出些差错,靠闰月子、冬姊夫妇帮忙度过在山村六年的生活,李锐跟马家的人感情很深。李锐自认为是一个幸运的外地人,跟山村的农民结下毕生的缘分。居住在太原的李锐不时回去邸家河,看看村民与闰月子一家人。

闰月子拆了儿子马平安家的老炕,搭了四张新床,买了新的铺盖,贴了一墙的横格纹蓝绿相间的胶纸,李锐一进门,看了看说:“可真像一间青年旅馆!”马平安家的院子里有一条黑狗,一嘴暴牙,特别凶狠的样子,见了我们鬼嚎狼吼的,进门吠一阵出门也吠一阵。

白日村庄里只有妇女跟几个孩子,不见男丁。闰月子跟冬姐在家,过了一会儿,马平安回来了。那时候我们跟李锐还坐在村口的神树底下,那一棵孤单的大树,面对着一片林子,前夜下过雨,雨势很大,林子还有许多积水。我感觉有些奇怪。林子这么安静,看不到一只飞鸟,静谧中,也不见什么松鼠昆虫蜜蜂蜻蜓,眼前只有几棵已然砍掉的树干,我们面对着年轮说话。

吕梁山的山村,村庄的窑洞房顶看来很寂寥,往李锐年轻时知青住过的房子走去,房顶杂草丛生,看样子是久无人住,荒废了。往山坡上走去,可好看了。往东看,远处瞭到一弯一弯的山梁;往西看,好像是这山村的最深处,天气渐渐暗了,有一点黄昏的意思,可天色不美丽,只是略为昏暗一些,直到一群一群羊叮叮咚咚从西边走来,那些绵羊的羊毛颜色把整个山村的颜色染成了真正的黄昏,羊的个子矮,身量肥,叮叮咚咚的声音把山村的大地震出低低哑哑轰嗡嗡的回声,那些羊儿们走到山坡的低处,自己就分流,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各自认出自己的家门回去了。此刻山坡上的人家慢慢点起了电灯,山村才有了一种朦胧的夜的感觉。

夜里黑了,打着手电从马平安家走到闰月子家吃饭,走过一条横向的村路小径,快到羊群回家的村口,还不到知青的房子,就到了闰月子家。冬姐正在灶上做饭,屋子点亮了,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坐在窑洞里吃饭还凉快。饭后隔壁村的厨师刘绳锁到家里来商量请客的菜单,该请哪些客人哪些菜。悦然说村里有哪些人都要请来,女人小孩也要请请,十张桌子十道菜两道汤。第二天刘师傅带个人背来一只刚宰好的黑猪,进了平安家的院子,砌起炉灶起火,两天两夜,蒸肉烧鸡,弄得炊烟缭绕。 

悦然还没有跟邸家河的村民讲过话,感觉却好像认识他们很多年了。悦然翻译李锐四本小说《厚土》、《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旧址》有李锐自传性的家族故事,其他三本小说的创作背景,跟邸家河村的生活经验有深远的关系。

1990年李锐第一次到瑞典,当时跟女作家谌容一起搭乘北欧航空头等舱到斯德哥尔摩。北欧航空有一项赞助中国作家的计划,由马悦然担任委员,每一年邀请一两位中国作家到瑞典访问,总是搭乘头等舱,享受一段美好的飞行旅游。张贤亮、严文井都曾受北欧航空邀请来瑞典。李锐来过瑞典几次,听说在飞机上人家问他喝什么,他总回答:“歪歪!(白酒)”可惜悦然从来没有机会跟李锐在中国见面,真实的因素是悦然忽然又无法得到中国的入境签证。有一年悦然家的老三摄影家贡纳愿意跟随悦然、李锐到吕梁山,父子两人一起申请签证,贡纳得到了,悦然却没有得到。过了两年,一位友善的中国大使请悦然吃饭,告诉他要是他愿意去中国可以得到签证。悦然经过签证的折腾,已经打消了到邸家河的念头。

2004年的春天,邸家河山村的情况有了变化。几年前邸家河的地底下发现了煤矿,煤矿公司找了村民谈了合约,村民答应出租土地,为的是将来换取煤矿公司雇用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工作。邸家河村民的窑洞将来要拆掉,煤矿公司的规划是给村民盖一栋集合式的建筑物,村民全部搬进去,大伙儿住在一起,以后不必晒玉米、打谷子、喂鸡。李锐得知闰月子一家人未来的变化,村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不安全感,情况由煤矿公司与村书记掌握着。李锐这次给悦然写信谈到邸家河山村的风景,谁也不知道将来村民的前途怎么样。那一年悦然刚满八十,他回信给李锐,情绪有点悲壮,他愿意在死以前能到吕梁山,见见邸家河的村民。此前,悦然的中文著作散文集《另一种乡愁》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得了稿费,悦然打算到邸家河去请全村的村民打牙祭,把稿费花完。2004年8月30日,我们各自从斯德哥尔摩、台北飞到北京,李锐在北京等我们。北京跟太原之间有了高速公路,在北京西区的车站,李锐特别选了瑞典沃尔沃的大巴士一路奔驰到太原。在太原歇了一夜见到了蒋韵,第二天司机小董开车带悦然、李锐跟我三人进了吕梁山。

深夜的山村听得见鸟鸣夜啼,明月照进院落。那一年李锐赶上一场不大不小的健康危机,他睡得不好,起来吃药。悦然起来上茅房,月夜十分美丽,上茅坑不是太有趣,尽管风景好看,如厕带着一份诗意,可惜院子的黑狗吠得像见着了鬼,狗对老外真不客气。三更半夜,李锐幽幽地叹气,仿佛为邸家河村民的前途担忧。小董睡得很香沉,一夜打鼾,白天开车进邸家河难为他了。我们三人起来对坐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倒头又睡。

早晨,悦然打了一盆洗脸水,光着膀子在大院里用毛巾洗个“猫澡”,日头正艳,村里有些老汉靠拢过来围观外国老汉擦澡。据说除了日本鬼子以外,还没有老外来过邸家河。有人说:“呵,能这么洗啊,真冷。”邸家河的村民语言很特殊,听他们说话得留神细听。对外地人他们十分文雅客气,闰月子有时给我指路说“相跟上”。冬姐跟李锐说话坦率自在,带有“  ”字的脏话很自然地说出来。李锐偶尔也会讥笑冬姐的脏话,冬姐其实不是本地人,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也因为这样她特别愿意把本地的语言说得溜转。多年前读《厚土》这本小说记得清楚,李锐描写村民的语言“凄惶”、“冷丁”,有一种冷冽的美感,再对照没完没了的脏话“天日”、“日你祖宗一万辈”,语言总在这美与丑之间不断地摆荡。村民看悦然擦澡啧啧称奇,可悦然觉得一点都不冷,北欧的老汉跟吕梁山的老汉们是有一些不同,我察觉到村民可能为了节水而不喜欢洗澡,李锐说有时候不仅是为了节水之类生活条件的原因,更多时候还是为了迷信,说是怕着凉什么的。

这里的日夜温差大,夜里睡觉,铺盖掖紧了安睡,白天暑气昏沉,进窑洞午睡片刻,却很舒服。我们都想到该给家人打电话,可村子里收不到移动电话的讯号,闰月子叫我们到村口的田埂上,一条细长的田埂可望向村外,站在田埂的中央刚巧有个能收讯的位子,我们三个人得轮流打,说话才清楚。

早晨黄昏站在村口大神树下看着羊倌霉霉赶羊,大神树是李锐小说的镇魂之树,羊群叮叮当当响着往远山走去,回家时在村口散尽,自己找回家的路。村里男人互唤彼此的小名,霉霉也是个小名,似乎是他一生下来就倒霉的意思。霉霉放羊的时候总算不清楚有多少只羊,问题不大,邸家河的山村就那几只羊。霉霉的老婆是个哑巴,沃儿(五儿)就是霉霉的孩子,从我们一进村他就相跟着转来转去。悦然请客那一天,沃儿坐在平安的屋子里头,跟平安的大女儿莹莹、小女儿还有别家的小女孩坐在一起时,女孩们对他老挨着她们坐露出一些嫌恶的眼神,那一刻我才懂得沃儿说的没错,他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实则已经十五岁,可能是营养不足使他看起来这么小。有一回我们走过霉霉的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羊倌的窑洞可修得挺好,比别的农民住得都好,原来霉霉跟哑巴老婆生了几个好模样的儿子给人领走了,孩子的养父母给霉霉修了房子。

闰月子的老窑洞有着教堂一般的穹顶,窗子也好看。窑洞外头的院子挂满晒干的玉米、辣椒,平日我们住在马平安家里,三顿饭都在冬姐、闰月子家里吃。悦然有一天从闰月子家的茅厕出来,夸奖闰月子这人真行。我问:“怎么说?”“在茅坑蹲着,右边墙上有根大木桩,伸手一扶好容易就起身。”悦然说。闰月子有着中国农民生活的智慧,从小放牛做农务时,在一个小学堂外头天天听课认识字,以后自学做账,当过村里的会计。

白天炎热,我喜欢待在窑洞里,觉得凉快,悦然老拉着李锐、我跟小董出去转转。小董倒不愿意成天跟我们一起,他有别的乐趣。有一天,平安的院子外头一阵骚动,小董在外嚷嚷问了几句,也跟着飞快追跑出去。隔壁院子有一头公猪发情了,从猪圈闯了出去,正要去个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一切都是从空气里头闻出来的。外头的村民笑嘻嘻的,小董赶上热闹不知要玩多久回来。李锐正忙着,没留意外头的骚动。打从我们一到了邸家河,就有村外的人结伴而来拜访李锐,头几句说:“李锐你回来了,一点都没变。”李锐说:“不年轻了。头发都白了。”好几拨不同的人来找李锐,有隔壁村跟隔壁更隔壁村的人,他们早就认识李锐,这几个村庄跟邸家河的人遇到相同的情况,他们村里也有矿,煤矿公司来得更早,签约更早,每一亩地的租金是五百块人民币,可结果一样,煤矿公司始终没付钱,他们觉得李锐住在太原见过世面,应该帮忙想想办法。接着,又来了另一拨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什么好朋友,带头的人个子很高,是村干部,后头领了一个不像村子里的人,腰间别了一排钥匙,走起路来叮当响。似乎是因为李锐带了外国老头来到村庄,引起什么遐想,李锐喊了干部的小名,“马先生翻译我的作品,从遥远的北欧来,他就想请村民吃一顿饭。”隔天,高个子又带人来,他是靠向煤矿公司那边的人,大家心里明白。悦然不想再应付干部,吩咐我把门关上,就说天热,大伙儿都睡午觉去。

我们在邸家河住了几天,每天晚上去闰月子那儿吃晚饭,看中央电视台播到气象报告完毕,打手电走回平安家里。有一回只有悦然跟我,自信可以慢慢回家,听到狗吠的声音以为到家了,依靠手电来辨识房舍的能力还是偏差了,随狗吠声走进院落,照见那只狗没有一嘴暴牙。村人笑着在门前相迎,进来看电视吧。就这样我们跟村民也逐渐都认识了。

这天李锐陪村庄的人看一块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碑,居然是清朝的碑文。老寿星赵婆婆住在那附近,赵家的媳妇站在窑洞口用手招我,要我们进屋去跟她们摆龙门阵,李锐也点头,进屋吧。赵婆婆今年九十六,媳妇也上了年纪,招呼我们进屋,拎来暖水瓶。赵婆婆说,喝水哇。她媳妇取碗倒开水,搁上一大勺红糖。赵婆婆说,“干部们不会请你们喝加糖的开水。”赵婆婆见过世面,墙上贴着她满九十岁游北京天安门的照片。赵婆婆的儿子肯定很孝顺。李锐介绍说,“马先生从北欧,遥远的地方来看你们。”赵婆婆看了看悦然,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李锐听了大笑不止。

李锐介绍赵婆婆是河南人,1961年逃蝗虫灾,到了邸家河落户。赵婆婆大概以为悦然也是来邸家河落户的,安慰老外人生无处不能以为家。老婆婆是智慧圆满的人,想把宝贵的经验传授给悦然。红糖开水还好喝,窑洞地上有一只姜黄色的猫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

马平安的“蹦蹦车”引来一辆小卡车,带着借来的桌子椅子,在大院子里架上喇叭,装了音响,听梆子戏。妇女们在院子里剥玉米、削土豆,刘绳锁跟他徒弟用蒸笼做了不少菜,前天马平安还买了鲤鱼回来。卡车卸下来还有借来的餐盘,放在大桶子里,怕汽车装卸摔破了,居然在桶子里装满细沙,妇女们正在整理这些餐盘,来了一大群孩子,小女孩们个个穿得像花蝴蝶一样,打扮很美。

八个冷菜十道大菜两个汤:猪脚、红烧肉、蒸鲤鱼、鸡丁、鸭子山药蛋炒辣椒、蘑菇炒鸡蛋、鸡汤、苞谷粥、烈酒和啤酒……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们一个一个地端两个小杯到我们桌子来,请悦然老爷子干杯。老太太们很多,可幸好酒杯很小。村庄老妇女们很能社交的模样实在令人意外,我一直以为吕梁山的小山村妇女很害羞的。最后连李锐也说,他早年认识这些女人不是这样的,他想这些年邸家河的男人都到外地去打工了,妇女们留在家里已经习惯自己做主出来参加婚丧喜庆,也不怕生了。闰月子感觉到这次请客很成功,没有人打架闹事。悦然问,有这样的事吗?闰月子说,有的有的。桌上有纸烟、啤酒、汾酒,大家吃喝尽兴。我们跟村民一起吃饭、照相,最后妇女们又聚在一起洗碗收拾,小卡车把桌椅餐盘送走了。

霉霉的哑巴老婆很晚才上桌,听说她前一阵子一个人在家烧着了火,看得见她颈子上的灼伤,可吃饭的时候眼神很安静。霉霉专注地看着老婆吃饭,我觉得他们过着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平常生活,也称得上幸福。许多年以后我想到这一幕,我认为李锐的写作方法跟曹乃谦很不相同,曹乃谦会把村庄的人的真实经验放进小说里,加以改造糅合艺术加工,最后形成自己的小说美学。李锐只借用了邸家河的风景与生活经验,几乎不涉及真实的人事。我跟他简略谈过小说家与朋友之间的关系,我想他很不愿意以小说写作的理由介入他认识的人与生活,这种节制带着很高的品格与理想,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就如悦然说的,李锐是一个很特殊的作家。

离开邸家河的那天早晨,冬姐下了饺子,闰月子斟上汾酒,我们没懂得闰月子珍重送别的心意,还说早晨不能喝酒。闰月子跟平安开着“蹦蹦车”送我们到了吕梁山脚,望着他们挥手离去的身影,悦然后悔没喝那杯酒。

2015年的5月13日,悦然跟我从台北师大讲学返程,于北京过境一夜,在过境旅馆见到李锐、蒋韵。多年不见,问起邸家河农民的近况,几年前在李锐的帮助与媒体如实的报道下,有关单位判决煤矿公司一次付出十年的租金,村庄里的年轻人搬进了煤矿公司盖的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年轻一辈都在外头打工,偶尔回村住,像闰月子老辈的村民还住在老窑洞。最近听说邸家河的矿坑塌了,采矿的成本高过了预期,未来怎么样不好说了。可回忆是如此美丽,谁也忘不了我们在山村里吃了一顿美妙的盛宴。

马子曰(马悦然曰)——

一个人一辈子至少应该有一个机会请很多朋友打一次非常丰富的牙祭。那一次正巧是阴历的中元节以后,我的机会来了。以后还写了一些俳句回忆这一次的旅行。

    村落的狮子。

    蹲在黑暗的巷里

    沉默的咆哮。

    田鼠在阅读

    埋在泥里的石碑:

    洞察的努力。

    村庙早拆了、

    神灵躲在石缝里,

    陪伴着野草。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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