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保罗愈来愈老气,并在假日里回家(2)

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更新时间:2013-08-09 11:35:05

“别告诉弗洛轮斯什么,我的小保罗?”皮普钦太太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

“我的情形,”保罗说道。

“不会告诉,不会告诉,”皮普钦太太说道。

“皮普钦太太,您想我长大以后,我想做什么?”保罗在枕头上转过脸来对着他,并沉思地把下巴搁在他交叉的双手上。

皮普钦太太无法猜测。

“我想,”保罗说道,“把我所有的钱都存在一个银行里,永远不想再赚更多的钱,然后跟我亲爱的弗洛轮斯离开城市到乡下去,那里有一个美丽的花园,还有田野和森林,跟她在那里住一辈子!”

“真的吗?”皮普钦太太喊道。

“是的,”保罗说道。“这就是我想做的,在我”他停住了,然后沉思了一会儿。

皮普钦太太的灰色眼睛细看着他的若有所思的脸孔。

“如果我长大了,”保罗说道。然后他立刻接下去向皮普钦太太谈到晚会的一切情形,谈到邀请弗洛轮斯参加,谈到他会由于所有的男孩子都会爱慕她而感到自豪,谈到他们对他都很友善亲切和都喜欢他,谈到他很喜欢他们以及他为此而感到高兴。然后他向皮普钦太太谈到他的分析评语,谈到他确实老气,并想听听皮普钦太太对这一点的意见,和她是否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及这意味着什么。皮普钦太太完全否认这一事实,以此作为她摆脱困境的捷径。但是保罗对这一回答很不满意,寻根究底地望着皮普钦太太,期待着她给一个真实一些的回答,因此她不得不站起来,望着窗外,来避开他的眼睛。

有一位沉着镇静的药剂师,不论哪一位年轻的先生病了,他就到学校里来。不知怎么的,他进了这个房间,并和布林伯夫人一起出现在床边。保罗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以及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但是当他看到他们的时候,他在床上坐起来,详详细细地回答药剂师的一切问题,并低声对他说,请他别让弗洛轮斯知道任何情形,还说他已下定决心让她来参加晚会。他跟药剂师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话;离别的时候,他们已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当他闭上眼睛重新躺下的时候,他听到药剂师在房间外面很远的一个地方说或者是他梦见这个情形,他缺乏生命力(保罗纳闷这是什么!),体质十分虚弱;由于这小家伙决心在十七日那一天跟他的同学们离别,因此如果他的状况没有恶化的话,那么最好是满足他的愿望;保罗又听他说,他很高兴从皮普钦太太那里听到,这小家伙想在十八日到他轮敦的朋友家里去;他对病人的情况了解得更加清楚的时候,他将在十八日以前写信给董贝先生。现在没有直接的理由要什么?保罗没有听清这个词。保罗还听到他说,这小家伙头脑聪明,但他是个老气的孩子。

他那么明白地表达,许多人又那么清楚地看到的老气究竟是什么呢?保罗怀着一颗跳动的心感到纳闷。

他弄不明白这一点,也没有长时间花心思去琢磨。皮普钦太太如果曾经离开的话(他想,他跟博士一起出去了,但也可能这全都是一场梦),现在她又在他身边了。不久,一个瓶和一个杯子魔术般地出现在她手里,她为他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在这之后,布林伯夫人亲自给他送来一些真正美味的果子冻;然后他觉得自己很好,所以在他的迫切的恳求下,皮普钦太太就回家去了;布里格斯与托泽则回来睡觉了。可怜的布里格斯对他本人的分析评语感到愤愤不平;如果它是个化学过程的话,那么它也不会比这更使他烦恼不安;但是他对保罗很好,托泽对保罗也很好,其他所有人对他也都很好,因为他们每个人在就寝之前都前来看望他,并对他说,“您好吗,董贝?”“高兴起来,小董贝!”等等。布里格斯躺到床上以后,醒了好久,对他的分析评语仍旧喃喃抱怨着;他说,他知道它完全错了,他们要是对一个杀人犯进行分析,也不会比这分析得更坏的了;布林伯博士如果靠这挣钱过活的话,那么他怎么能喜欢它呢?布里格斯说,让一个孩子整整半年时间都成为划船的奴隶,然后在分析中把他评为懒惰;每星期从他应得的伙食中克扣去两个正餐,然后在分析中把他评为贪吃,这是很容易的;但他相信,这是不能使人心悦诚服的,是不是?啊!天哪!

第二天早上,那位弱视的年轻人在敲锣之前上楼来告诉保罗,他还是在床上躺着,不用起来,保罗很高兴地依照他的话做了。皮普钦太太比药剂师早来一些时候,但在她来之前更早一些时候,保罗第一个早上(那时候离现在似乎多长久啊!)看到的那位清扫火炉的善良的年轻女人把他的早饭送来了。他们在一个远远的地方又开始商议,或者保罗又做了这样的梦,然后,药剂师跟布林伯博士和夫人一起走回来,说道:

“是的,我想,布林伯博士,既然假期很快就要来临,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让这位年轻的先生从他的书本中摆脱出来了。”

“当然可以,”布林伯博士说道。“亲爱的,劳驾你通知科妮莉亚一声。”

“一定,”布林伯夫人说道。

药剂师弯下身子,仔细地观察着保罗的眼睛,非常关切、非常细心地摸摸他的头、他的脉搏、他的心脏,因此,保罗说,“谢谢您,先生。”

“我们的小朋友,”布林伯博士说道,“从来没有喊叫过痛苦。”

“啊没有!”药剂师回答道。“他是不大可能喊叫痛苦的。”

“您觉得他好多了吗?”布林伯博士问道。

“啊,他好多了,先生,”药剂师回答道。

保罗开始按照自己奇怪的方式来思考当时引起药剂师思考的问题;他是那么沉思地回答了布林伯博士的两个问题。可是,当他的小病人正开始进行内心探索时,药剂师正巧碰上了他的眼光,于是他就立刻用一个愉快的微笑停止了出神,保罗也用微笑回答他,不再思考了。

他整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做着梦,看着图茨先生;但第二天他起来了,走下楼去。哎哟,你看,大钟出了点什么事,一位站在梯子上的工人已把钟面卸下,现在正借着一支烛光,把工具戳进机械中去!对保罗来说,这是一件大事;他在楼梯最低的一级上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着正在进行的躁作;有时向歪斜地靠在近旁墙上的钟面看一眼,心中有些不安地猜疑,它正在向他送秋波吧。

梯子上的工人很有礼貌;当他看到保罗的时候,问他,“您好吗,先生?”于是保罗就跟他攀谈起来,告诉他,他最近身体不十分好。这样消除隔阂之后,保罗向他问了许多关于钟乐和时钟的问题;例如,人们是不是在寂寞的教堂尖塔里值夜,以便到时候敲响时钟;人们死去的时候,钟是怎样敲的,它们跟结婚的钟声是不是不同,还是仅仅是在活着的人们的幻想中听起来凄凉而已。当保罗发现他新结识的朋友对古代的熄灯晚钟没有很多知识的时候,他就向他叙述了那个风俗;保罗还问他,作为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他觉得艾尔弗雷德国王用燃烧蜡烛的办法来计算时间的主意怎么样;工人回答说,他认为现在重新采用这种办法,时钟行业就会破产了。最后,保罗继续看着,直到时钟完全恢复了它平时的外貌,重新发出了它那沉着冷静的问题为止。这时候这位工人把工具收拾到一个长篮子中去,向他告别之后,离开了。虽然在这之前他走到门口擦鞋的棕垫那里时曾向男仆低声说了几句话,其中有“老气”这两个字因为保罗听到了

似乎使人们感到遗憾的“老气”究竟是什么呢?它究竟是什么呢?

由于他现在不需要学习什么,所以他不时想到这一点;如果他要想的事情比现在少一些,那么他想到这一点的次数就会更多了。但是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想;因此整天经常在想着。

首先想到的是弗洛轮斯要来参加晚会。弗洛轮斯将会看到,男孩子们都喜欢他,这会使她高兴。这是他主要想的问题。让弗洛轮斯相信,他们对他都很温存、友善,他已成了他们所宠爱的小人儿,这样她想到他曾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时心里就不会很难过。也许以后当他回到这里来的时候,弗洛轮斯也会感到高兴一些。

当他回来的时候!每天十五次,他那小脚静悄悄地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把书籍、纸片以及所有属于他的零星物品全都一一搜集起来,放在一起,直到最微细的小东西也不遗漏,准备着带回家去!丝毫也看不出小保罗还打算回来;没有作这样的准备;不论他想什么或做什么,都跟回来没有关系;只是当他想到他姐姐的时候,他才稍稍想到这一点。相反的,当他在房屋里四处漫步的时候,他不得不想到他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因为他即将与它们分离;因此他整天就不得不想到许多事情。

他不得不去窥探楼上的那些房间;心想当他离开之后,它们将会多么冷落,将会继续肃静无声地度过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和多少个年。他不得不想到,是不是会有另一个孩子(像他本人一样老气)在这里走来走去;这些奇形怪状的图案与家具是不是将同样呈现在他的眼前;是不是有人会跟这个孩子谈到有一位小董贝曾经在那里住过。

他不得不想到楼梯上有一幅肖像,当他走过以后回头望着他的时候,他总是恳切地目送着他;当他跟不论什么人一起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似乎仍在注视着他,而不是注视他的同伴。他不得不跟挂在另一个地方的一幅版画联系起来想到许多;在那幅版画中,一个他所知道的人,一个头的周围有着祥光的人,神情宽厚、温良、仁慈,手指着上方,站在一群惊奇的人们的中心。

在他的卧室的窗子旁边,许许多多的思想跟这些思想掺合在一起,像滚滚波涛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涌了上来。那些在恶劣的天气中经常在海面盘旋的野鸟是在哪里栖息的?云是从哪里升起的,最初又是从哪里产生的?急速流动的风是从哪里刮起来的?又停在哪里?他与弗洛轮斯曾经经常坐着、注视着并谈论着这些事情的地方,没有他们在那里,能跟往常完全一样吗?如果他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弗洛轮斯单独地坐在那里,它对她能跟往常一样吗?

他也不得不想到图茨先生和文学士菲德先生;不得不想到所有的孩子们;不得不想到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不得不想到家,想到他的姑妈和托克斯小姐;不得不想到他的父亲、董贝父子公司、沃尔特和他那可怜的、年老的、得到了他所需要的钱的舅舅,以及那位声音粗哑,有一只铁手的船长。除此之外,在白天当中,他还需要去看望好些地方;到教室里去,到布林伯博士的书房里去,到布林伯夫人专用的房间里去,到布林伯小姐个人专用的房间里去,还要到那条狗那里去。因为他现在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在整个房屋里自由地走来走去,并且因为他想跟每个人都在深厚的情谊中分别,所以他就用他自己的方式去为他们所有的人效劳。有时他为布里格斯在书中找到他常常找不到的地方;有时他为其他陷入困境的年轻的先生们从词典中查找出单词来;有时他为布林伯夫人握着一束丝,让她绕成线团;有时他把科妮莉亚的书桌收拾整齐;有时他甚至会悄悄地溜进博士的书房,坐在他的博学的脚旁的地毯上,轻轻地转动着地球仪和天体仪,环游世界,或在遥远的星际间飞行。

总之,在那些最接近假期的日子里,当其他年轻的先生们正拼命地复习整整半年来的功课的时候,保罗是在那座房屋中前所未有的享受特权的学生;他本人也难以相信这一点;可是他的自由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地持续着;小董贝被每一个人爱抚着。布林伯博士对他特别照顾,有一天约翰逊缺乏考虑地向保罗说了一声“可怜的小董贝”,博士就请他离开餐桌;保罗虽然当时曾经脸红了一阵,奇怪约翰逊为什么会怜悯他,但觉得处分有些严厉与苛刻。前一天晚上他清清楚楚地偷听到这位伟大的权威人物曾同意布林伯夫人提出这种看法:可怜的、亲爱的小董贝比过去更老气了,所以他认为博士对约翰逊的处理是否公正就更有问题了。现在保罗开始想,如果很消瘦,虚弱,容易疲倦,很快就想在任何地方躺下休息,那一定是老气无疑了;因为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些愈来愈成为他每天的习惯了。

举行晚会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布林伯博士在早餐时说道,“先生们,我们将在下个月的二十五日重新开始学习。”图茨先生立刻扔掉了恭敬顺从的枷锁,戴上了戒指,在不久以后随随便便的谈话中提到博士的时候,竟居然把他叫做“布林伯”!这种自由放任的行动在年龄较大的学生中间引起了钦佩与羡慕,但却把年龄较小的学生吓得毛骨悚然,他们似乎感到奇怪,梁木居然没有掉下来把他压得粉身碎骨。

在早餐或午餐时,丝毫也没有提到晚间的仪式;但屋子里整天都在忙乱着,保罗在漫步的过程中,看到了各种奇怪的长凳和烛台,还看到竖立在客厅门外梯台上的罩着绿色大外套的竖琴。午餐时布林伯夫人的头也有些变得奇怪,仿佛她把头发卷得太紧了;布林伯小姐虽然每个鬓角各有一根雅致的辫子,可是她自己的短短的卷发似乎下面也用纸卷扎,而且还用剧场节目单卷扎;因为保罗在她的闪闪发亮的眼镜一边的上方看到“皇家剧院”几个字,在另一边的上方看到“布赖顿”几个字。

在临近晚上的时候,在年轻的先生们的卧室里,展现出一片白色的背心与领带,十分富丽,同时散发出头发末梢被烫了的气味;由于气味十分强烈,因此布林伯博士派男仆上楼来,一边向大家问候,一边想了解一下房屋是不是着火了。但实际上只是理发员在给年轻的先生们做卷发,他在爇情工作中把火钳子烧得太爇了。

保罗穿好衣服这件事做得很快,因为他觉得不舒服,昏昏欲睡,而且不能很久站着以后,走到楼下客厅里;他在那里看到布林伯博士穿着礼服,正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但是他的神态威严,漫不经心,仿佛他认为不久会有一两个人进来看看,这是完全可能的。不一会儿,布林伯夫人进来了,保罗觉得她看上去美丽可爱;她穿了那么多的裙子,因此在她周围走一圈,就有些像是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似的。布林伯小姐在她妈妈之后不久就下来了,她看去衣服穿得有点过于紧窄,但很娇媚。

接着来到的是图茨先生和菲德先生。这两位先生每人手里都拿着礼帽,仿佛他们是住在其他地方似的;当男管家通报他们来到的时候,布林伯博士说道,“是啊,是啊,是啊!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并似乎非常高兴见到他们。图茨先生闪耀着珠宝饰物和钮扣,而且他把这个情况看得很重要;当他跟布林伯博士握过手,并向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鞠过躬之后,他把保罗拉到一旁,问道,“您对这有什么想法,董贝?”

图茨先生虽然怀有适度的自信心,但是总的来说,他背心上最下面的一颗钮扣究竟扣上是不是合适,同时把一切情况冷静思考过之后,他的袖口究竟最好是卷上来还是卷下去,他好像都很犹豫不决。当他看到菲德先生的袖口是卷上的,他就把自己的袖口也卷上,但下一个来的人的袖口是卷下的,他就把自己的袖口也卷下。背心的钮扣的扣法不仅在最下面的一颗,而且在最上面的一颗也有差别;随着来到的人们愈来愈多,这些差别变得那么多那么复杂,因此图茨先生的手指就不断地翻动着衣服上的那个附属品,仿佛在躁作某个仪器似的;他觉得这种要求不停进行的动作真使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所有这些年轻的先生们,领带系得紧紧的,头发烫得卷卷曲曲,脚上穿着轻舞鞋,手里拿着最好的礼帽,都在不同的时间被通报和介绍了;在这之后,舞蹈教师巴普斯先生在巴普斯夫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布林伯夫人对他们特别亲切友好和谦虚有礼。巴普斯先生是一位很庄重的先生,讲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他在灯下站了不到五分钟,就开始跟图茨先生谈话(图茨先生一直在默默地跟他比较轻舞鞋),谈的是:当别人把原料送到您的港口跟您交换金子的时候,您该怎么处理您的原料。这个问题对图茨先生来说是复杂难解的,他就建议说,“把它们煮了。”可是巴普斯先生看来并不认为那是个可行的办法。

这时保罗从沙发中垫上垫子的一个角落(他把它作为他的观察哨)中悄悄地溜开,走到楼下一个喝茶的房间中,准备迎接弗洛轮斯;他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有看到她了;因为唯恐会着凉,他在上星期六和星期天都留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不一会儿她来了;她穿着朴素的舞衣,手里拿着鲜花,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她跪到地上,搂着保罗的脖子,并吻着他(因为除了他的朋友梅丽亚和在那里等着向外端茶的另一位年轻的妇女外,没有其他人在那里),这时候他简直下不了决心让她再走开,或把她的明亮的、喜爱他的眼睛从他的脸上移开。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弗洛伊?”保罗问道;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在那里看到一颗眼泪。

“没有什么,亲爱的,没有什么,”弗洛轮斯回答道。

保罗用手指轻轻地摸摸她的脸颊不错,那确实是一颗眼泪!“啊,弗洛伊!”他说道。

“我们将一起回家去;我将护理您,亲爱的,”弗洛轮斯说道。

“护理我!”保罗重复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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