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去过布拉格的朋友都认识米列娜,好像她是布拉格的钟塔。
我第一次听到悦然讲米列娜,却是在斯德哥尔摩的远东博物馆跟现代美术馆船岛底下的那块坝子。
有一天,悦然跟宁祖从远东博物馆走下来,走到那块坝子,悦然的眼力好,就在六十米处,“有一个人,她好像米列娜。”
宁祖说,“要是米列娜到瑞典来,没有先告诉我们,我要生气了。”
站在六十米外的女人霎时间停住脚跟,她也看见悦然跟宁祖。
米列娜的表情很不自在,她说,我不能解释我为什么到瑞典来。原谅我吧。
悦然常常想念布拉格。
一个汉学家想念布拉格,写信给米列娜就够了。
2008年春天,查尔斯大学中文系主任给悦然安排了一堂演讲,住在离老城广场不远的教育部招待所。
出发以前悦然交代我,布拉格的汉学家不一定都讲汉语,悦然与他们总是讲英语,他们的汉语有个小特色,把“诗经”说成“诗羹”或“诗梗”,我感觉听来像粤语。
米列娜在机场相迎,一头栗色的波浪短发,薄纱丝巾,驼色西装长裤,同色船鞋,典型欧洲城市职业妇女的穿着。
米列娜一跟悦然见面就谈论研究计划,出租车来接,悦然进前座,两个女人坐后座。米列娜用英语问我:“你呢,你有什么计划(研究)?”
进招待所安顿以后,米列娜带我们走过广场,到处是旅客人潮,她的表情很不高兴,布拉格的居民总是想尽办法躲过观光客,但是不容易。
我们打算搭电车坐一两站去一家咖啡店。
老城的鹅卵石之间的小凹洞不停地抓住我的脚底板,布拉格的天空宏阔得惊人,先不说已遭观光客围观的钟楼,使人惊吓的是灰色大理石外观的大教堂,辉煌得像一个梦境里的城市,那教堂附近就是作家卡夫卡的父亲的店铺,以及他每天生活与工作的银行。卡夫卡肯定有一双好鞋子,能每天行路与思想。
米列娜好一会儿才用汉语吐出:“你还没有走惯。”
我坚持说汉语,米列娜就得用汉语回答。1970年代悦然到东方学院摆龙门阵的时代,米列娜不在。米列娜也是普实克的弟子,以后她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当汉学教授。
电车把我们带到一个安静的城区,路过画报小亭到咖啡店。
咖啡店的服务员好像是米列娜的老朋友,闲话家常。
一坐下来悦然问:“米列娜,你为什么带我们来星巴克?”
米列娜说,我就知道你要生气。
我是个咖啡鬼,已大口啜饮咖啡。“很好喝哎。”我说。“你看吧。”米列娜得意地对悦然眨眼睛。
过两天我们就懂了米列娜为什么去星巴克,而不是充满配饰图文色彩对比的新艺术咖啡屋。那里观光客太多,布拉格的居民还欣赏资本主义的咖啡店。我去化妆室回来拿相机按快门。
米列娜吼我,“你偷偷给我照相是吧。”米列娜汉语说得很流利。
晚上到老城饭馆,喝一杯金黄色的啤酒,吃一道酸菜鸭肉配土豆泥。
鸭肉好大一块,土豆泥压榨得又浓又厚,我担心吃到半夜才能吃完。
餐馆化妆室跟伦敦很像,都在地下室,穿白围裙、扎辫子的姑娘坐在门口,有张小桌,每人每次收一个铜板。布拉格是一个新旧交融的城市,城市的相貌非常华丽,宛如神仙天堂,可也随时能照见历史的鬼魂阴影。
米列娜带我们去看布拉格的玻璃艺术,瑞典的玻璃历史源自于布拉格,到一栋大楼去看玻璃精品,米列娜细数她的祖母使用的餐盘,感觉她就是一名《红楼梦》里的闺秀,只有这样的娇女配得上城市的历史。
我开始问米列娜为什么学汉学。
米列娜说到她的儿童与少女时代,生活落差很大,祖父是捷克史固达汽车的创办人之一。
“他们到瑞典学造车,学得还可以,回来就发展出来。”儿童时期米列娜见证祖父、祖母家庭宴会的辉煌,在玻璃大楼她很仔细地指给我看,祖母使用过的酒器,红酒、白酒、餐前酒,她又带我去离广场较远的小巷玻璃铺子,跟她相熟的女老板用红酒杯轻轻碰响不同音阶的演奏,布拉格的居民用耳朵选杯子。
少女时代,gcd来了。
米列娜跟她很要好的女同学,每天高高兴兴在工厂工作,她们没有唉声叹气,而是把劳动当作运动和游戏,每天有好心情去干活,就这样两人同时当选模范劳工,等于领到求学问的一张证书。
“有很多书是不准许我们读的,这个不许,那个不许,那么有资格读大学就读最遥远的中国的书好了。”
到了布拉格自然要去犹太区看教区、墓园。
坟冢林立的墓园外头的街道不远处有一个卡夫卡的雕像,我问米列娜年轻时候对卡夫卡的看法。
“看法,哈,我们年轻时不准读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