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鼻子小镇(H?觟gan?覿s,读音“贺格内斯”)位于瑞典南方。据说在15世纪就有烧硬陶器的技术,高鼻子陶器公司是闻名于北欧世界的大公司,起先有煤矿,烧窑造砖,泥抟烧窑有特殊的颜色,在红砖当中有种晕染一般的青绿色泽。高鼻子砖头盖出来的房子,一眼望去可清晰辨识出色泽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窑烧。高鼻子在1790年烧陶器,温度超过一千三百度高温,以高温结晶所含的石英成分保持陶器的硬度。这个技术始于中国商朝,在欧洲发展却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高鼻子小镇之于瑞典,好似中国有江西景德镇,至于芬兰著名的陶器公司阿洛尔比亚,跟台湾的莺歌镇有相似的发展起缘,首先是生产马桶的陶烧,以后才发展出精致的陶器。高鼻子比莺歌镇古老,砖窑工业跟烧陶工艺两种事业并存于小镇。
小镇位居海滨,有个陡峭小坡往上走,形状狭长像隆起的鼻子,故此取名高鼻子。1930年代居民约七千人(现在人口一万四千人),小镇分成两个完全不同的区域。离港口近的西区靠海,居民多半从事航海业渔业,收入富裕的船长与船东盖了砖造大楼,跟渔民的木造屋子并肩靠在西区的街道。离港口比较远的东区居民四百年前已经是工业化的一员,那里有开采煤矿的矿工,也有烧窑工厂的工人。马悦然初中一年级就读高鼻子小镇唯一的中学,父亲大卫先生是中学的美术老师。根据马悦然多年前一篇发表在台湾报纸的文章,在他的回忆里,“东区的街道跟破败的房屋好像盖上一层漆黑的煤炭”。
以下我摘录他一大段的文章:
小镇唯一的中学当然在西区。学生们多半住在西区。煤矿和造砖厂工人家庭出生的孩子念完了小学之后,跟着父亲到煤矿或者造砖厂去工作。何必读书呢?
唯一连接西区和东区的是港口的码头。从欧洲各国来的货船停泊在码头上时,装卸工成列:有的站在把砖头运到码头的车辆上,有的在码头上,有的在船的甲板上,有的在船舱里。装卸工之间的距离约八尺,每人手上挂着很厚一张牛皮。在车辆上的装卸工把八到十个砖头紧握在两手之间,扔给站在码头上的装卸工。站在码头上的装卸工把砖头扔给站在甲板上的装卸工,站在甲板上的装卸工把砖头扔给站在船舱里的装卸工。砖头在装卸工之间的飞航中必定会略微散开。因此接砖头的装卸工先得把它们收拢在两手之间,才把它们扔给下一个装卸工。连天八个小时干这活的人晚上很可能会感到一点累吧?
我们住的房子地址是船长街12号。一听这地址就会知道我家在西区,离港口近。我家对面有一所平房,西边一半是公安所,东边一半是“工人文化协会”晚上开放的图书馆。管理图书馆的是两个三十几岁的装卸工。他们下工以后,可能回家去吃一点东西,再后在院里洗个冷水澡,换干净的衣服,然后到图书馆去工作。我差不多每天晚上到图书馆去借书(我爸爸只准我每星期借三本书,可是我图书馆的两个朋友没听他的话)。他们俩给我介绍了很多值得读的文学著作,给我打开文学之门。
他们俩不仅在图书馆做义务工作,他们也开办夜校,教那时盛行的世界语。那时社会主义理想还没有被扔在历史的垃圾堆上。
我每年夏天回到我小时候的小镇。港口当然还在,我们原来住的房子也在。那小小的图书馆变成个市立图书馆,搬到西区大街上。
十几年前,我去找那城市的社会党员的市长,提议在图书馆的正面上放一块铜版,称赞那两个义务工作的图书馆员对社会的贡献。“咳,”市长说,“那种义务劳动违背工人阶级的利益!”我没有再打扰那市长。(马悦然散文《过时的义务劳动》)
有许多事情好像是偶然发生的,后来认真追究又像是历史的必然。
1924年马悦然出生在一座古典的老城市延雪平,这个城市是他父亲大卫自己选择申请教书的所在。1946年马悦然在斯德哥尔摩遇到他的老师高本汉,至此展开他的汉学生涯。高本汉的家族世代在延雪平有学术方面的根基,悦然跟自己的老师生长于相同的城市,在同一个教堂受洗,在同一所小学完成基础教育。
1932年大卫决定从延雪平搬到高鼻子小镇,到那里教书。年轻的时候,大卫离开延雪平的老家,到斯德哥尔摩就读艺术学校。他就是想画画。当中学老师是他的职业,夏天有很长的假期可以写生画画。他在夏天常常去高鼻子附近的农庄、平原与海滨,他愿意搬迁到高鼻子小镇,这附近的海滨田园不仅风景宜人,还可亲近整个瑞典南方文化,开车到丹麦文化城市也不远。高鼻子小镇所属的斯科纳省方言较接近丹麦语,古时属于丹麦。
悦然跟着父亲到处走看东区,常常跟每一家烧陶工作坊的匠人摆龙门阵,彼此都是好朋友。几年前,我去了高鼻子小镇美术馆,馆藏集合了镇上所有的名家大师重要阶段的作品。当年的作坊产品是今天的美术馆藏品,从美术馆目录来看,当时大师欧克宏(?魡ke Holm)是高鼻子最重要的名匠,悦然记得他的模样,他架子十足,有点看不起人。我看了他所有作品的目录,他是个很着重于造型的大师,可以做神话人物,可以做动物牛马,从人物到动物有一致的风格,形式感很强烈。“可他的釉不怎么样”,悦然认为这些匠人既是工匠又是艺术家,家家敞开了烧窑,但技术方面竞争得很厉害,比如高鼻子的“祭红”(高温红铜釉)究竟是谁创造出来的,说法不一。竞争过程中彼此学习又互相猜忌,匠人之间的竞争足以写一部侦探小说。高鼻子美术馆把所有的大师收集在一个很大的展览室,悦然认为Sune Svensson肯定是瑞典最好的祭红陶釉的大师之一。这是他十岁左右认识的匠人,以后他每年夏天回高鼻子,跟小镇陶艺家保持友谊。高鼻子现代最好的中坚辈的陶艺家Claes Thell,悦然曾经协助他在瑞典南方跟韩国举办过大展,他的烧釉是当今瑞典最接近中国陶釉艺术的,一千三百度高温泥石撒进大量的粗盐,待盐块在窑里与石英的结晶融合完毕,釉面的矿物色泽显得瑰丽大器而又宁静自然。
高鼻子美术馆是一个能够总结陶器产业、论述艺术大师的博物馆,过往所有著名的烧陶大师的作品,收藏的件数不算多,却精致完整,每个阶段的烧釉,形式与风格面面俱到。
我头一次踏进美术馆门口,柜台的售票员跟悦然闲话家常,他们认识几十年,那股说话的热闹劲儿,显示自己故乡的乡亲就是不一样。我靠门厅走廊才走进几步,就给长廊边上玻璃柜中一匹活生生的大花豹标本给震惊到了,往后大退一步。
有一头狮子叫璞玛
很久以前,悦然偶然跟我讲起他在小镇的故事。他在学校耍一把玩具手枪,不巧,见到校长打前走来,他用掌心捂了枪,枪炮走火,打伤了左手掌。他走到学校旁边的诊所,找医生。小镇居民都称呼他阿林医生(Dr. Alling),阿林医生有一头“狮子”叫做璞玛。我头一次听他讲这故事时,他故意说“狮子”,我一时没想到既然叫“璞玛”当然是豹子。璞玛在诊所走来走去,像一只家居的大花猫,有时候还在桌脚边摩挲脚趾头,十分安逸。
阿林医生是个冒险家,足迹远至非洲和拉丁美洲,带回了璞玛。璞玛从小就长在他的诊所里头,它生**磨爪子,诊所跟医生家里的家具如桌脚都圈紧了厚麻绳,以防这只大花猫磨坏了家具。
小镇只有一家诊所,居民都认识阿林医生,更喜欢璞玛,没有居民因害怕璞玛而不去看病。阿林医生把璞玛跟诊所的环境布置得非常好,璞玛就像镇徽一般的吉祥物,不仅把它的动物标本设置在美术馆的大厅门廊展出,璞玛坐在诊所的病人床上的照片,也像个历史记录一样挂在墙面。不只璞玛叫人怀念,阿林医生对高鼻镇的历史意义尤深,人们把璞玛的心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放在玻璃柜中展出,跟它的标本相伴,墙面上有阿林医生的生平简介,到非洲森林探险的照片,穿着礼服笑容和蔼泰然。
悦然的伤在左手掌留下一道疤痕,阿林医生做了点外科护理,随口问:“你爸爸做什么的?”“老师。”“噢,那就不要钱。”
美术馆出售一张儿童画大卡片,用漫画描述璞玛的故事,说璞玛误吞了一只橡胶鞋子一命呜呼。小镇当地的水彩画家欧克·雷果德是我们的好友,欧克在阿林医生晚年常常读书给他听。阿林医生的幽默感很强,欧克读完书就要回家吃饭——欧克吃素。阿林说,你快回家吧,不然那些菜叶子都要“谢”了。欧克告诉我,居民之间流传另一种说法,璞玛咬了阿林医生的司机的屁股,阿林知道璞玛虽从小与人相处,野性终究不能驯服,于是给璞玛打了一剂永远安眠的针。但是璞玛留给小镇的居民永恒的回忆,成为人们絮絮叨叨的童话,人们愿意相信高鼻子小镇拥有一匹世界上最乖最好无可匹敌的大花猫。
马丁·欧白
马丁·欧白(Martin ?魡berg,1888-1946)跟悦然父亲大卫(1888-1952)都出生在1888年,1910年大卫独自从延雪平的家乡到斯德哥尔摩的艺术学校求学,在那里认识了一批画家文青,经常聚会讨论画艺与文学,这时他跟马丁相识,成为一生的至交好友。那段时期大卫在《斯德哥尔摩日报》(地位有如上海的《申报》)当校对,大卫深富文学修养,对语法形式要求严谨,悦然很小的时候,大卫常在言谈间改正悦然的语法,悦然挚爱古典的语法形式跟父亲的教养很有关系。1932年大卫申请到高鼻子小镇的中学教书,以后搬家转学到大城市波洛思,而高鼻子小镇外头的海港庄园成为悦然终生的故乡。
1932年马丁·欧白得知大卫一家人搬到高鼻子小镇,马丁立刻来信希望带一家人来看大卫。头一次他单独来。马丁来的时候,大卫开车带他跟家人一起出游,没有人预先告诉他要去哪儿。悦然记得很清楚,汽车开过草原,马丁坐在后座非常紧张,口里不停叨念着“菠菜,菠菜,又是菠菜”。他对草原的绿色不满意,那不是他所能欣赏的景色,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等到了接近港口,大卫停车,马丁跳下车,眼前豁然开朗的海港凹凸起伏的平原,绮丽的景观,白云随着地势直逼眼前,这时他才开怀大叫。以后1934年马丁卖掉一张画作,得到大约三百克朗,租得起一间在高鼻子以外十公里海滨的Arild夏天的屋子。那时大卫一年的工资是四千克朗,房租一千二百克朗,住的是两层楼五个房间。
马丁·欧白并不欣赏高鼻子小镇,他夏天的时间一定留在Arild或者Torekov靠海的屋子,他的经济情况一直不好。有一天,大卫没有告诉马丁,带了一家人去拜访他,家里简直没有东西可吃。马丁天性乐观,在院子里头挖出几颗新鲜土豆,笑嘻嘻地说,新鲜土豆煮了拌黄油,可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悦然跟哥哥还有马丁的儿女道格、英格常在一起玩。马丁是个孩子气十足的人,他说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是在一片使你感觉愉快的绿色草原,底气十足地放个大响屁,快乐无边。
因为大卫的缘故,远自斯德哥尔摩来到Arild的艺术家还有阿勒曼(Hjalmar Arleman),他也在这儿租了间夏天的屋子。大卫常常带悦然来阿勒曼家里看画、听歌。阿勒曼喜欢画马,所有的创作围绕着马儿,作画之余他吟唱18世纪诗人贝尔曼的歌谣。
1934年,大卫带全家人到南方大城隆德看许尔拜(Carl Kylberg)的个展。悦然从未见过画家本人,爸爸也不认识他。大卫欣赏他的画,才开车去带一家人看展览。那一年悦然十岁,大卫已经带他游历过南方大城市所有值得看的画展,还有家里频繁交往的画家友人们,那个年纪他已看过许多上乘的作品,他对许尔拜的画作印象很深刻,他有个感觉,许尔拜的作品比他以前看过许多的展览好得多。那个时候许尔拜的画作标价约在二百五十至四百克朗之间,跟马丁·欧白差不多。隆德当地的报纸却给许尔拜一个差劲的评价,“我记得爸爸读了以后气得差不多要哭了,他们笑他的画像‘小孩画的’”。另一桩事情更气人。1937年为国人尊敬的颇有学问的教育部长Artur Engberg下令,禁止国立美术馆收购许尔拜的画作。在这场争论当中,当时很好的艺评家Isaac Grunewald站在教育部长那边帮腔,他写道,好的艺术作品不仅仅是颜色,也应该注意到形式,即使许尔拜的颜色有极为出色的表现,他的形式仍然没有达到这样的水平。
许尔拜的画艺的争论在悦然的童年是一件严肃的大事,他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激愤。马丁·欧白跟许尔拜很相似,他们非常在乎绘画的颜色,一点都不在乎形式,如果你不能理解色彩远远优于形式,那么你就很难进入他们的艺术世界。许尔拜跟马丁·欧白当时的画价相当,被理解跟误解的情况类同,最重要的是他们似乎有相同的脾气,不管艺术评论界怎么评价他们,他们都自得其乐,继续坚持,从不妥协自己的艺术观点。
许尔拜的作品现在成为瑞典西部大城歌德堡的美术馆最经典的馆藏,当年他那张红艳艳的一艘大船周身在海上泛着红光的画,舆论笑为“像孩子画的”,如今成为镇馆之宝,画价行情难以估算。
道格·欧白
道格·欧白猜到自己已近天堂,不然他不会在2012年二月的雪天找我们去他家。在斯德哥尔摩的郊外,地铁搭得老远,出站不久见到雪湖,烈阳下看不清楚方向。拨手机通话以后,道格从一排小房子中的一个门出来,穿牛仔裤,拄着散步用的双长杖,杖棒使得灵便。那时他九十二岁,有蜘蛛网般清淡的皱纹,很帅,帅得看得出他十七岁时父亲马丁·欧白画他的肖像,带着少年初长成时纯粹如诗人的容颜。悦然事后回想,他们上一次见面是1978年斯京提尔斯画廊(这家画廊藏有挪威以外最多的孟克画作,是一家最具北欧藏画的美术馆,刚过世的瑞典学院院士Ulf Linde夫妇相继担任美术馆长多年)为马丁·欧白举办的画展。悦然跟道格三十多年不见,这也是最后的会面。
我们走进他的房子,室内格局分外清朗,道格自己设计,他是建筑师。客厅中心的等腰壁炉燃起桦木,明亮的长窗照见雪湖,下午两点钟,日头闪着金光。卧房深处有储藏间,他拉出一张又一张他父亲的画作,都是他这十几年在拍卖市场找到的。在这以前他曾遭遇一场大火,不幸的是,他收藏父亲的所有画作都遭祝融烧毁,幸亏他明智投保高额的保险,得了赔偿金后开始在拍卖市场各处收购父亲的画作,所获十分可观。桌上有姜饼、蕃红花猫眼面包,他拿出瑞典三十八度烈酒,酒杯是高鼻子镇硬陶瓮小杯,现已少见的老样式。我认真看了道格家里收藏的画,庆幸道格十七岁的肖像画、道格母亲老年的画像还留存,惋惜烧毁的那些家传的好画。
道格跟我们见面以后,悦然还跟他妹妹英格通过电话,她正在写父亲的传记。一年以后道格跟英格相继去世,悦然无法找到他们的后人。他开始在拍卖市场找寻马丁·欧白的画作,今年七月,他拍得一张马丁·欧白的画,购价一千五百克朗。这样的价格使悦然感到很悲愤,他想到1934年他的父亲大卫读报纸,看到许拜尔画展的差评,气得几乎哭出眼泪来。
马丁·欧白不是一般的艺术家,他年轻时在斯京读书,因父亲病逝急需车钱返家,他把几张画作卷起来,去找国王的弟弟、也是艺术家的尤金王子,王子立即收购了欧白的一批画,至今还常在尤金王子美术馆展出。从这些画作可看出欧白注重色彩强于形式的画风已经确立了,他特别喜爱一种昏暗的光线,在天与地之间,在阴天,在黄昏,在烈日照映底下因光线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晕暗的光,在光线与光线的边缘之间,会浮泛出因不同光源交汇所产生的难以言喻的诗一般的色彩。我们家里挂有两张跟尤金王子所藏风格相近的画,另有一张马丁·欧白描绘斯京克拉克教堂公园树下,坐着一个斜倚长椅的人,初看时因色彩之淡漠昏暗,并不觉得特别,这张画我夜夜看电视时,坐在沙发上与它相视多年,看久了方悟画家是个心境独特之人,画家本人置身于繁华的斯京,唯这教堂公园枝桠交错的树下,日落散去所有余烬,天黑以前的魔术时刻,方能道尽心中的感受。
我们可以从过去马丁·欧白所有的展览评论得知他毫无疑问是个好画家,非常优秀的艺评家Gustaf N?覿sstr?觟m似乎在他每一次的展览都给予好评,他写道:“我们可以看得出马丁·欧白是个道德感很强的画家,他对艺术的感情是真实的,他盼望理想艺术的世界是存在的。理想艺术也终究会存在。”
希望这个结语终有实现的一天。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