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我们夫妇在牛津坐上长途汽车,前往Sutton Courtenay。时间,8月25日,星期一,上午。
说起来自己也不敢相信,好几次寻访墓地,居然都遇到下雨。在湘西凤凰拜谒沈从文墓,在布拉格寻访卡夫卡墓地,在台北寻访阎锡山墓地,每次都在雨中。此次来英国半个多月,几乎每天都是晴天,虽偶有云朵飘过,一阵大雨或冰雹降落,但都是来去匆匆,转眼即是蓝天白云。爱丁堡本是阴雨时节,最让人担心,可是,逗留那里五天,仍以晴为主。抵达牛津,前两天也是晴天,唯独最后一天我们前去寻访奥威尔墓地时,小雨从早上开始下个不停,从牛津一直下到伦敦。
小雨绵绵不绝,静听雨滴敲打车窗。如我曾在《去布拉格,寻访卡夫卡》一文中所说,还有什么比在雨中寻访更有意境吗?
抵达牛津之后,发现如果坐火车前去Sutton Courtenay,颇为不便。一番寻找,终于有了最好方案。在寻找牛津博物馆时,忽然看到,小茜所说Didcot Parkway火车站下车后转乘的X1公交车,起点站就在牛津博物馆门前的St. Aldates(圣阿尔代大街)上,相距不到五十米。X1公交车,除了节假日,平常每小时发车一次,行程不到一个小时可到Sutton Courtenay,这显然比坐火车要简单便利。这一发现,令人喜出望外。
X1公交车在Sutton Courtenay村,一前一后,有两个站,我们选择在第一站下车。墓地到底在村里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奥威尔传》中说这是一个村庄,我想当然地认为,村庄不大,既然是教堂墓地,下车后一定很容易看到教堂高高的屋顶,而墓地总是在教堂庭院里。可是,谁能想到,就是这一想当然,让我们的墓地寻找,费尽周折。
下车后,雨中望去,看不到教堂屋顶。已是上午十点,村里一个行人也看不到。我们只好盲目前行,每路过一户人家,总希望有人走出。可是,家家大门紧闭,我们不敢贸然敲门询问。走了一两里,仍不见人影。雨越下越大,除了雨声,整个村庄寂静得让人颇有些害怕。坦率地说,此时有些忐忑不安,万一找不到人,筹划已久、甚至自以为颇为周全的此次寻找,难道会扑空,失望而归?
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发现马路一侧有一家小店在营业,一阵惊喜。这是一家便利店,店里客人只有两三位,两位售货员应是来自印度次大陆。我拿出打印好的墓地说明,询问其中一位年轻人。他看了看,转身与另一位年岁大的售货员交谈几句,然后问我:
“你找新墓地还是老墓地?”
原来,村里有两个墓地。奥威尔1950年在此安葬,我想大概是老墓地,便顺口答道:“是老墓地。”其实,我并不清楚。
此时,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妇女,正在一旁购物,小伙子与她聊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你可以跟她走,她就住在墓地旁边。”意外之喜。这位妇女不苟言笑,看似不热情,其实颇为细心周到。她带我们走出小店,朝我们下车的地方走去。原来,我们下车后,如果反向行走,或许早就找到了教堂。我们一路攀谈。她告诉我,村里只有这一家小店,从家里走到这里大约二十多分种。她的父亲也安葬在我要寻找的教堂墓地。现在,她在伦敦工作,母亲一人住在村里,她经常利用周日回来帮母亲多买一些用品。
走过下车地点,前行不久,我们右拐走上另一条公路。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沿公路旁的林荫小道,我们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墓地到了。她把我们带进墓地门口,指着旁边的一排房子告诉我,母亲就住在那里。告别时,我问她能否一起合影做个纪念,她慨然同意。于是,在Sutton Courtenay的寻访,有了第一张难得的合影。
在墓地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我们终于找到奥威尔的墓碑。没有让人失望,奥威尔真的安葬于此。
一个多小时的雨中寻找,虽一波三折,山穷水尽,最后的柳暗花明却令人感慨无限。艰难之后得到的补偿,是巧合,是机缘。奥威尔在印度出生,而帮助我们的,恰恰是印度裔侨民,而他们帮忙找到的这位带路人,正好住在墓地旁边。一番巧遇,我宁愿相信是奥威尔在天之灵对我们的关照。
偌大一片墓地,此时只有我们夫妇两人。教堂不大,大门紧闭,如果不是门上张贴着几张新的告示,证明有人管理,不然真的会以为教堂与这片墓地早已废弃。就村庄而言,教堂规模并不小,建筑正面为钟楼结构,约有六七层楼高,红砖与灰石相间,已黯淡发黑,相比之下,教堂上方中央悬挂的大钟,镀金后的时针,让发暗的建筑多了一抹亮色。
这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教堂,却有悠久历史。据资料介绍,教堂始建于14世纪,教堂内部颇值得一看,可惜我们此次无法走进。安葬于这一教堂墓地的人士中,最有名的有两位,一位是政治家Herbert Asquinth(赫伯特·阿斯奎斯),20世纪初担任过八年英国首相,其内阁中最有名的海军大臣,便是“二战”期间出任首相的丘吉尔。另一位是作家奥威尔。有意思的是,他们两位先后均成为美国《时代》的封面人物。阿斯奎斯被选为封面人物,是在《时代》刚刚创刊的1923年,他仍活跃在英国政坛;奥威尔被选为封面人物,是在1983年,距他去世已有三十三年。这一年,奥威尔八十诞辰,而第二年就是1984年。《时代》封面上,奥威尔锐利的眼睛凝望前方,他的旁边,一块黑幕中央,一只躲在后面的眼睛正在把他监视。封面对奥威尔的说明极为简洁:“一九八四,老大哥之父。”现实版的“一九八四”,与小说家的“一九八四”,重叠对接。时间之无情,命运之荒诞,尽在其中。
寻找奥威尔的墓碑并不容易。英国首相阿斯奎斯之墓,位于墓地显眼位置,墓碑规模如一张长桌大小,与之相比,奥威尔的墓碑小得可怜。不仅小,它还与旁边一个墓碑紧靠,碑前无人剪裁的花木枝叶,把墓碑遮掩一多半,如不仔细辨认,很难发现。幸好之前知道,墓碑上镌刻的不是George Orwell,而是本名Eric Arthur Blair,这才得以在墓碑之间发现它。为了拍一个完整的墓碑照,我只好蹲在地上,将枝叶轻轻挪开。
此次英国之行,去过五六个墓地,我发现,与欧洲大陆国家的墓地相比,英格兰、苏格兰的墓地,布局不规则,墓碑大多在草地间随意放置,显得凌乱。墓碑设计也较为简陋,不像巴黎、维也纳、布拉格等地的墓碑,常有颇具艺术创意的雕塑。
奥威尔的墓碑很薄,大小不到一平方米,没有任何设计,朴素之极。墓碑文字也极为简单:
Here lies
Eric Arthur Blair
Born 25 June 1903
Died 21 January 1950
(艾瑞克·阿瑟·布莱尔在此安眠,生于1903年6月25日,卒于1950年1月21日)
再也没有多余的文字。与身后获得的世界性影响相比,与其作品具有的持久生命力相比,又有什么合适的词语可以概括奥威尔的一生,镌刻于碑呢?当年,妻子和友人们没有想出,今天的人们,恐怕也难以想出。
奥威尔静静地躺在这里,墓前连一朵供奉的花也没有。他没有后人,当年负责照料墓地的友人,恐怕也不在人世了。与作品的世界性轰动相比,他的墓地冷清得让人不敢相信。伦敦的西敏寺里,有一个著名的诗人角,供奉着自乔叟以来的诸多英国著名诗人和作家,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墙壁和地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你难以相信自己竟然置身于他们之间:乔叟、彭斯、弥尔顿、狄更斯、拜伦、雪莱、司各特、艾略特、王尔德……
有一天,奥威尔是否也会迁移至此,与这些辉煌的人物融为一体,让更多的人瞻仰,拜谒?或许,根本不需要。奥威尔静静地安眠于此,让作品与读者相伴,直到他所痛切地揭示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站在奥威尔墓前,我深深鞠躬。我相信,他的中国朋友萧乾,他的中国译者董乐山,两位前辈的在天之灵,愿意看到英格兰小村墓地的这一幕。
走出墓地,看到与教堂相邻的一幢老房子,修葺一新,改作餐厅。其中一家餐厅的店名为George & Dragon(乔治与龙)。为何起这个店名我不清楚,在英国文化中,乔治与龙有什么关联,我也不懂。返回途中,坐在公交车上,欣赏窗外雨中的田园风光,思绪漫无边际地翻飞。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念头,乔治·奥威尔当年曾为萧乾的《龙须与蓝图》写过书评,“乔治与龙”,不就是这两者的结合吗?
乔治与龙——奥威尔与中国。
来自中国的我,愿意这样联想。于是,此番在牛津郡的艰难寻访,因为这一有趣的小插曲,多了虚实相间、若有若无的历史呼应,多了一段耐人寻味的旅行记忆。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