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4年3月开始,由市委写作组头头朱某策划和操纵的围剿开始了。这是大象对蚂蚁的攻击,用大炮轰击蚊子,用牛刀杀鸡,用集团军搜捕一个散兵游勇。
也难怪朱某要用大炮轰击我,这位“文革”的新贵,“四人帮”的得力干将,上海思想界和文艺界的总管,“复旦”的太上皇,素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他看来,一个小小的工农兵学员,抬举到了市委写作组,不仅不知感恩,反而以吟李白的诗以示傲骨,骂自己和主子为“文霸”,这还了得?这不是“右派言论”吗?岂不是脑后长了“反骨”!
突然而至的打击,连做梦也没想到。“批林批孔”,居然批到了一个无名的学生头上。整整两个月,“复旦”中文系的“批林批孔”运动,中心任务就是“联系实际”,批一个普通的工农兵学员,宣称这是一场意义重大的斗争。
现在五十岁以下的人,对“批林批孔”可能并不了解。可是在当年,“批林批孔”是一场掀起滔天大浪的政治运动。1973年9月,毛泽东在接见外宾时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骂我是秦始皇。中国历来分两派,一派讲秦始皇好,一派讲秦始皇坏。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历史上究竟多数人讲秦始皇好,还是多数人讲孔夫子好,其实早有定论,这里不作讨论。原来称作是毛泽东“亲密战友”的**,在1971年9月13日摔死在温都尔汗。孔夫子讲克己复礼,拨乱反正,希望回归周公的礼治,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批他干什么?说穿了,“批林批孔”的真实意图是批现代周公——周恩来总理。多年“文革”,把国家搞得千疮百孔,难以为继。为了坚持“文革”的错误,借孔夫子克己复礼那么一点由头,悍然发动一场意图阴暗、影响也非常恶劣的政治运动。
我等子民当然不知道最高领袖的“深谋远虑”。几十年来,人民群众的存在价值体现为“坚决拥护”。不管什么运动,照例坚决拥护。1973年8月下旬,过完暑假回校,学校已作“批孔”的动员报告,要求学员积极参加运动,写大批判文章。我同样坚决拥护,积极响应,据《史记》中《孔子世家》和《仲尼弟子列传》两篇,写了一篇小说,讥嘲孔夫子克己复礼,遭遇种种碰壁与尴尬。实在想不到嘲笑孔夫子半年之后,我自己也成为工农兵学员中“复辟倒退”的代表。
1974年3月初,课已停止,快要毕业分配。虽然不知道分配的结果,但我很乐观,以为凭政治条件和学习成绩,不到北京,也可能会留校。突然而来的事件,证明我的自我感觉不啻是梦想,分配给我的几乎是一顶“反动学生”的帽子。
古谚云:“山雨欲来风满楼。”但事实上,山雨欲来之前,几乎没有风。大祸快要袭来,我是浑然不觉。这年二月,我还给女友写信,问她,你们那边“批林批孔”紧张吗?希望你能跟上形势。真是莫大的自我讽刺!自己一步步走向悬崖时,根本无意识前头就是万丈深渊,还天真地勉励女友要积极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呢。
好像是三月初,市委写作组的Y老师不知为什么找我谈话。这是一个行事稳重、态度谦和的中年人。我只听过他的一次讲座,平日接触很少。谈话的地点在我所住的“复旦”第六宿舍走道西边的尽头,窗子开着,外面悄然已是初春景色,树枝天天吐出新叶。谈话的具体内容也已忘记,仅仅问问我的近况,没有提醒,也无警示。等到出事后,才觉得Y老师找我谈话,大概就是山雨欲来的预兆。可能Y老师知悉朱某要整我的内情,但又不能明示我。当然,即使他明确告诉我大祸将至,我也无法逃脱朱某的魔掌。
朱某是搞政治运动的老手,打倒一个学生易如反掌。他以“批林批孔”须联系实际为名,向下面煽风点火说,学生中的“右派言论”也要批。他的话在“复旦”等于圣旨,谁敢不执行?中文系派人调查、收集我“复辟倒退”的言论,连芝麻大的都捡起来,然后锻炼罪名,准备开动学校广播台造声势,刷大幅标语、大字报“振军威”,逼我“交代问题”。如果态度不好,则开除党籍和学籍,遣送回乡。
从3月15日开始围剿,批判会、“帮助会”、检查会接踵而至。偌大的“复旦”中文系,不批**和孔夫子,就批我这个“中文系复辟倒退的典型代表”。恐怖笼罩着我,笼罩着我周围的同学,笼罩着中文系。系总支领导、“工宣队”师傅、创作专业老师,个个神色紧张,看到我则神情严肃。平日与我谈得拢的几个同学,都不言不语,心事重重。我眼中的同学,绝大多数都以异样的眼光躲避我。自“文革”以来,我在中学、在农村,即使算不上叱咤风云,也算是个入流人物。进“复旦”之后,学习、写作不落人后,也名列前茅。不意一夜之间,昔日的“革命小将”,成了革命的对象,面对老师与同学的揭发批判。变故居然如此迅速,岂能不令人费解?
在一次一次的“帮助会”、批判会上,一些老师和同学怀着“批林批孔”的“革命激情”,揭发、批判我。我视X为兄弟,一起深入渔村,一起构思作品,一起讨论修改,亲密无间。高压政治胁迫他站出来批判我,不久“火线入党”。“文革”中,妻子揭发丈夫,儿子揭发老子,司空见惯。亲情尚且粉碎如斯,何况友情?这些我都理解。杭州Z,也是我的好朋友,则低着头,若有所思。若不发言过不了关时,就来几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女同学M,没揭发我什么,只是“帮助”我,要我吸取教训……
政治暴力在中文系肆虐。平日与我观点相似,交往较多的上海同学C、浙江同学C,也受我的牵连。中文系党总支、支部不断向上海C施压,要他作所谓旁证。C不愿写,上面硬逼着写,并以不写就不能入党相威胁。C向原单位党委领导汇报这种情况,党委鼓励他如实反映情况。于是C写了一份平日和我交往的情况以及关于我的言论的证明。结果,系总支还是不满意,批评他立场不对头,同党离心离德。最后分配,C那里来那里去,在“复旦”走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1978年5月,上海C来信,问我的问题解决了没有。他在信里回忆四年前的风波,依然愤愤不平,说在“四人帮”横行的日子里,“好人受气受冤,坏人神气欺人”。“你被审查、被批、被处分;我被歧视、被歪曲、被赶走”。
浙江C是另一受牵连者。我一直认为,他是评论专业业务水平最好的几位之一,思想敏锐,敢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因之,我俩谈得来,合作写过两篇文章。我出事后,党总支当然不会放过他,要他作旁证,写检查。具体内情虽不详,但他分配回老家的结局,清楚地表明他也是受害者。在我看来,他是应该留校的,他才够留校教书的水准。“文革”结束后,我同他见过几次面,每次都觉得有一种歉意。城门失火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殃及他,使他终生不得志……
3月26日,终生难忘这一天。这是一个晴天的上午,寒意虽未消退,春光却已洒满校园。主干道旁的梧桐树枝条上长出了毛茸茸的叶子,生物楼前的冬青树的新叶,在春光的抚爱中绿得发亮。然而,这个春天不属于我,属于我的只有黑暗和无望。我在队伍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心滴着血,去接受批判。
生物楼的大教室里坐满了人。中文系的全体师生以及全校各系的师生代表,大约有三四百人,围成一大圈。会议议程是先由我做检查,然后接受批判。此时,我已完全清楚朱某是指挥者,校方、系总支是执行者。会上,最主要的两个人物,一个是我,因言论罪受批判。一个是N,坚定的“革命派”,在小本子上偷偷记录了我的“反动言论”。今天,积极分子终于亮相,公开他那个机密本子,接受“路线斗争”的考验了。N戴了一副琇琅镜架的眼睛,今天显得特别时髦且神气。会场上,唯有他最慷慨激昂,把笔记本的材料有力地抛出来:某月某日,在场的有某某、某某。某月某日某地,又说过什么。真是精确至极的打击,我虽忍受过多次,但每次都感到不寒而栗。在场的数百个师生,对N的慷慨陈词和坚定的革命立场,刮目相看,印象深刻。谁能对背后偷偷记录他人言行的勾当不感觉恐惧?
他对我的精确打击,诚然让我很受伤,但我受伤一时,他却受伤终生。因为他精确打击了我,同时也精确摧毁了他自己的人格和品德,把人性中恶的一面暴露无遗。“四人帮”粉碎后,轮到他“说清楚”了,要他说清楚与朱某及其他“四人帮”余党之间的关系。这是后话。
我挡不住朱某的大捧,只能作“深刻检查”。回想去年五月,也是在这大教室里参加中文系的赛诗会,我当场作诗一首,还得了奖。仅隔一年,却在这儿领受奇耻大辱。我悔恨自己言论不慎,不管对象,不论场合,率口直言,师心以遣论。悔恨自己为什么在市委写作组待了这么长时间,早该见机而退啊。可是,这是领导领我上的这条船,我能自主吗?
会后,有几个同学偷偷告诉我,朱某是发了慈悲的,本来要开全校批斗会。后来查下来,我出身贫农,家里母子三人都是gcd员,以前又没犯过错误,加上认识态度比较好,才缩小了会议规模。知悉内情的人更是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要是你到国棉二十一厂写中篇小说,就根本不会有搞你这件事。”后来,中文系总支和创作专业的老师几次向我吐露:“搞你的是朱某,不是我们。”我知道,朱某不能容忍,以至大发雷霆的只有一条,就是我不仅不识抬举,而且傲视市委写作组,不愿为他们折腰,甚至骂他们是“文霸”。其余言论,皆属次要。他们自诩为“革命左派”,认为真理掌握在他们手里,丝毫不能容忍异议,也绝不容许“逆鳞”之人。我这种漠视权威,不肯且鄙视人云亦云,信口直言的性格,不碰上朱某,也会碰上其他对头。躲得过初一,逃不过月半,总有一天会因言获罪。
这次批判大会之后,中文系取得了联系实际“批林批孔”的伟大胜利。我则被丟在一边,责令认真修改检查书。检查书已经改了多遍,但总是不深刻,总不能令他们满意。什么文章最难写?恐怕是昔日中国的检查书最难写。与检查书比起来,论文、小说、诗歌简直小菜一碟。因为你必须有自戕的勇气,必须把自己涂黑,黑得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什么实事求是,自尊自爱,全是写好检查书的大敌。写好检查书最大的诀窍是“遵命”,领会权力者的提示或点拨,不能偏离他们的思路。说穿了,检查书是特殊的命题作文。向政治施暴者就范,是检查书过关的唯一通行证。
我独个儿坐在宿舍里,对着书桌上的一堆报告纸发呆,下意识地看看手中的圆珠笔,竹制的笔杆被手指磨得油光锃亮。报告纸上的每一页都涂改得面目全非,自己辨认也觉吃力。我究竟犯了什么天条,罹此大祸?现将我的言论罪行写在下面。为保持历史真相,抄录我在1976年11月给驻上海中央工作组的申诉信:
一,所谓攻击“文化大革命”。我曾在宿舍里和同学议论:“‘文化大革命’已经七八年了,有些地方还在武斗,看来政局不稳。”又说:“现在的批判文章是千篇一律。”
二,所谓攻击、贬低“样板戏”。我说:“‘样板戏’不过是百家中的一家。”“三突出实际上是一突出,突出主要英雄人物。”
三,所谓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某同学在宿舍里说:“江青同志在文艺上不一定都懂。”我马上接着说:“江青同志是不一定都懂么。”
除上面三条之外,我还讲:“过去的干部是枪杆子打出来的,现在的干部是笔杆子摇出来的。”暗指张春桥、姚文元、“梁效”、“罗思鼎”之流文化打手。
以上便是我的言论罪的主要“罪状”。上述这些言论,其实许多同学都说过,我仅仅是更敢说,一直说到市委写作组而已。而且,就这么几句言论,根本不具有系统性和深刻性,与遇罗克言论的石破天惊相比,简直是小儿语。如上文所说,我质疑“样板戏”,质疑江青的“三突出”,质疑她的“文化旗手”的光环,完全是阅读和思考的结果。凡是真正的文艺经典,必定给人智慧,给人悟力,给人美感,给人正义,激发人的良知,教导人辨别是非善恶。总之,给人全面的精神营养,不知不觉中帮助他形成独立的人格和自由思想。没有人教唆我,说江青以无知充深刻,“样板戏”不过尔尔,“文革”政局不稳。这都是我读书、行走和思考的结果,仅仅表示一点怀疑,决不是“攻击”。江青是何许人?我岂敢“攻击”?
大概在四月初,创作专业又开了一次批判、“帮助会”。记得在第六宿舍的一间房间里,四张书桌拼在一块,同学、教师十来个人围坐着。其中,有国棉二十一厂的姑娘J。我很纳闷:为什么她也来了?是有人邀请她来,还是她自己要来?是要她来见证我糟糕至极的处境,还是让她来受一点教育?实在弄不明白。
看到她,我觉得无地自容,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