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现在。夜里三点钟。海红收到明亮的短信:
T:我不行了。我脑子出了问题,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闭过眼睛了。我不想活了。你们不要为我伤心,我是一个无情的人,我一点也不牵挂你们。T,再见。明亮。
海红把手机关了。她告诉自己:这是半夜,我没有看到这短信。翻一个身,海红又睡着了。
海红做了一个梦。她要去某个学校教书,还是为了什么?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学校是目的地。她在大路上奔跑,老式的土公路,被秋天的风刮得洁白,路的两旁种着高大笔直的白杨树,就像童年时代家乡路旁的树,有她很熟悉的味道。她往前跑着,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要去的地方。她饿了,也很想去厕所,就转到一个村庄旁边。一个男人守在那里,微笑地看着她,仿佛早知道那一刻她要去。他指着高高的院墙和路边的厕所,说那是他家的。他安定的神情,似乎在告诉她,他的一切也是她所有的,她的奔跑将在这里停住,她永远不可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遥望着远入天边的白杨和洁白的、起伏不定的大路,海红明白,她被永远阻隔住了。
在梦中,海红看到那个十八岁的自己,满面张惶,犹如掉入被尘封在时间之外的世界。
T:
我已经到白杨坡中学报到。这地方像鬼一样,孤零零地悬在一个大坡上。说是白杨坡,一棵白杨也没有,只有几棵又老又丑的歪脖大槐树。我住的房子就在最大那棵歪脖槐下面。你要是来的话,看到那棵树就找到我了。
那些学生看起来对学习的兴趣不大,整天在校园里闲逛。有的年龄比我还大,个子比我还高。他们一点儿也不怕我。我也不怕他们。谁要是对我不恭敬,我就一拳打过去。他们别想他妈的在我这儿逞能,别想他妈的在我这儿得到什么。
大风起兮云飞扬……
明亮
十八岁的海红把信揉在手里,抬头看木制的、斑驳的窗子,窗外正对着几棵白杨树,只能看见圆粗的树干和扬着土黄色灰尘的操场。几只鸡在操场角落的灰尘里啄食,突然间,像受了什么惊扰似的,扑楞楞地飞起来,落下一地鸡毛。这小学校,被一圈高大密实的白杨树,被蛮横的、到处疯长的野草野树包围了。而操场、围墙之外,就是怎么也望不到边的庄稼地了。最近的村庄离学校也有一里地远。比人还高的玉米地,挤挤挨挨,深绿阴郁。夜晚的时候,它们就在她宿舍的窗外诡秘地窃窃私语,如爬出地面觅食的鬼魂一般。
白杨坡在哪儿,她不知道。穰县师范学校,培养邻近几个县的师范生,毕业后,基本上依照各回各县的原则,各自回去。但是,到这个县的哪个乡镇哪个村庄,却由不得自己了。海红被分配到了离吴镇四十公里远的一个村庄小学教书,家在另外一个乡的明亮却到了吴镇的白杨坡中学。还有其他同学,除了少数留到穰县县城之外,都分布到不知哪里的鬼白杨坡了。
她被圈在荒野之中,孤绝于生活之外了。但总体而言,海红并没有觉得这有多苦,她既不知道生活的其他模样是什么,也就没有具体的期待,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就应该呆在这个地方。
相反,她还有点喜欢这原野,一个冥想的好地方。秋天的暴雨过后,赤脚站在野地之中,大风吹着头发和衣衫,远眺西天奔跑的火红灰蓝的云,看太阳从乌云背后射出金光,她好像站在整个时间中了。
她奇怪明亮从哪里来这么大的悲愤和昂扬之感。他是把那白杨坡中学当作他的战争之地了。她可以想像出一个场景,他拿着他的《古代汉语》(他的自学大专考试的克星,连考两年,仍然没过),在宿舍门口认真地学习。那身影,坚定而孤绝,带着一股愤然的决心,仿佛在告诉大家:谁他妈的也不能打扰我的学习,谁也不能。
海红始终觉得,明亮喜欢她。他看她时,眼睛那么深情,表情那么郑重,神色那么忧伤,那不是装出来的。但是,海红也知道,师范三年,他一直悄悄追求他同乡的女同学。他在那位女同学那里诉说完衷肠,得到模棱两可的话,然后,直接回到海红那里,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哀伤而又深情地看着海红。
后来,明亮干脆和海红的同桌换了位置,坐在了海红的旁边。他在课桌两边的地上各摆一个大茶壶,它们就像两个呆头呆脑又敦敦实实的大护法,不离明亮的左右。桌子上放一个酱色的大塑料杯子,里面泡着满当当的各种草药。明亮抱着杯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喉结坚定地滑动着,吞咽着这苦药,然后,再倒上开水,泡着。他一天要喝四大壶这样的药水。明亮说自己有病,但是,有什么病,从来没人清楚,他自己也不说。
“你得保护好你自己,你不能听任别人说你怎样,你就是怎样。那样,你就被欺负了。你要去想他为什么这样说你,你分析清楚了,你就不会上他的圈套,不会按他的要求去做。”
明亮有力地摆动着双手,向海红演讲,声音低沉而凝重。他给海红分析班里的每一个人,分析班干部的争夺、阴谋和圈套。
从明亮那里,海红第一次体会到,人和他人之间充满怀疑、背叛和利用。一味沉浸于抒情与感伤情绪之中的海红,好像突然被带入一个世界,明白了这个世界应该是加以理性分析的,每个人对别人都有嫉妒、觊觎,都会因为自己有欲望而伤害别人。
“他人即地狱”,多少年后海红在看见这句话的时刻,眼前浮现的是明亮的形象。
越是**,越是多疑。**和多疑是进入真实世界的前提。十九岁的明亮好像过早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全副武装,从身体到精神,做好战斗的准备。
海红看了看信封的邮戳,“1991年10月7日”。信写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蓝色的笔迹,已经有点模糊,末尾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几乎把纸都划破了。明亮的字,整齐,拘谨,方方正正,一个紧挨一个,好像规规矩矩的孩子,排排座分果果,其实没有丁点儿“大风飞扬”的感觉。
海红不记得怎么给明亮回的信,但也无外乎略带做作的感伤、抒情和安慰。
那时候,海红自顾不暇。她看不惯校长挂着黑黑的脸,一本正经地从校园走过;她厌恶校长眼睛里带着那狡猾而洞透一切的神情;她看到校园黑板报上写的“文以载道也”就恶心想吐。十八岁的小学老师海红以胆怯而又狂妄的心态,不遗余力地向校长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开会的时候,或斜着眼睛、扭着身体看校长,或一直低头看书,或轻蔑地看周边埋头苦记校长讲话的同事,而狭路相逢之时,海红总是挺直脊梁,目不斜视,以淡淡的微笑傲然走过去。
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得受。校长看海红的眼神不一样了。海红的教案被反复调去审查,海红要兼职体育老师,每天早晨五点钟起来喊操,每到全乡大考互相换老师监考的时候,校长总是把海红派到最偏远的地方。
乡里教办室突然发下通知,说下一周要到这个学校做中期检查,要逐个听老师课,检查教案,检查学生的到校率。黑脸校长对海红说,你得去把子乡桑树庄一趟,把 叫回来。她家里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让她回来,不能让她影响咱学校的排名。
冬天的大风吹着,田野枯寂而寒冷。海红含着眼泪,骑着自行车,她不知道往哪儿走。她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把子乡桑树庄是什么把子什么桑树。黑脸校长就这样莫名地给她布置一个任务,让她去一个莫名的鬼地方找人。
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都没有名字。海红问完一个又一个,看着通向四面八方的田野小路,仍然不知道该怎么走。风扯着她,要把她扯飞。
大风起兮云飞扬……
她想起了明亮。明亮。明亮在白杨坡。高高的坡上。
她扭转方向,向吴镇骑去。回家的路,总还清晰。四十公里的路程,她骑了五个多小时。经过吴镇,她没有回那个冷清的家,向医生毅志问了路,就朝白杨坡出发。
又是十来公里。雨夹雪的高高的白杨坡。海红觉得腿都断了,膝盖几乎打不了弯,终于看到了一个大坡,坡上几棵大槐树,黑色的枝条在空中扭结着。
经过操场,海红走进那个破烂的木头大门。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栋二层教学楼,两旁各一排低矮的土坯房。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老师,学生,走路的,说话的,都扭过身子,瞪着海红,好像海红是贸然闯进来的异物,或猎物?他们那么吃惊,似饥渴已久,或寂寞太过。海红的脚不知道该怎么迈了。
她朝院子里最大的那棵老槐树看去。树干上一层层的树瘤,疤拉着一个个死白的眼珠,看着冷冷的天,就像一条条翻着白眼的死鱼。又老又丑的歪脖大槐树。明亮正站在大槐树下,睁大眼睛朝这边望,然后迅速朝她奔了过来。他推过海红的自行车,郑重而努力,像在推开密集射在他和海红身上的目光。
明亮住在大槐树下的一间土坯房里。他不停地进进出出,一会儿去叫学校里同年毕业的师范生过来聊天,一会儿又吩咐跟着他上学的弟弟去附近的村庄买肉,一会儿又自己去小卖部买话梅、瓜子和各种零食。他垂着眼睛,脸色凝重,左手紧握着,奔走的时候右脚往外撇着,那是他紧张时特有的姿势。
房间里放着两张床,一根铁丝贯穿房子的东西两端,上面搭着一些衣服。地是泥地,经年踩踏,已经凹凸不平。明亮蹲在地上,捅开屋子正中央的煤炉。海红看见,那个煤炉下面,拥着一个巨大的煤渣堆,灰白色的,夹杂着黑色的没有烧尽的颗粒,它们簇拥在煤炉周围,在屋子的正中央,像一个圆形带顶的坟墓。海红无端觉得心里拥堵,呼吸困难,浑身抖个不停。
多少年后,海红才明白,在看到这灰白色煤渣堆的一刹那,她一眼看到了明亮、她,他们这一群人未来的命运,停滞的毫无希望的命运,这让她害怕、震惊和颤栗。
雨夹雪,不急不缓地下着。进来的人脚上都夹带着厚厚的泥团,又把屋里地上的泥土粘起一些,来回搅合,一会儿,屋子也变成了泥泞之地。新进来的人把鞋放在煤渣里,左右乱蹭,煤渣湿了,一团团可怜巴巴地聚在一起。
海红坐在床边,感觉远天远地,明亮那么陌生,那些似曾相识的同届师范生更是隔膜。她看到床头的桌子上,一摞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古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史》,还有那三卷本的淡白皮的《古代汉语》,这些书上,落着厚厚一层灰尘。
天黑下来了。明亮的弟弟拎着一块猪肉,粉红白嫩,兴奋地跑回来,告诉哥哥说卖肉的听说是学校老师买的,又多给了他一大块猪肝。
一个长头发的女同学,一直崇拜地看着明亮,跟随着明亮不自觉地转移着目光。此时,她自告奋勇去做饭。厨房的位置就在靠门的角落里,她背对着灯光,脚几乎被那堆煤渣淹没,在一张破旧漆黑的木桌上“砰砰”地剁肉。明亮蹲在地上,从桌子下面的沙里面扒出一棵萝卜,去掉上面的须子,在一个纸箱上择青菜、洗萝卜。
香气在冰冷的夜晚漫溢出来。一大盆肉炖萝卜粉条端了上来,放在一个纸箱上。大家把各自的碗筷拿过来,坐在床沿上,倒上白酒,围着盆子,吃了起来。其中一个男生有着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眼泪似乎马上泫然欲滴。他告诉海红,在学校,他经常读海红的诗和散文。师范文学社的刊物《原上草》,每两月一期,海红是主编。稿子不够的时候,她自己化名,诗、散文和小说,什么都写。
明亮从床底拖出一个纸箱,里面有几十本整整齐齐油印的《原上草》,他一篇篇地指给海红看。不管海红怎么化名,他都知道那是她写的。那时候海红在疯狂地迷恋三毛,西班牙、撒哈拉、异国,对她来说,那些不只是文学,还是远方,是不可能的生活,是另外一个世界。
明亮用他标准的校广播员的声音朗读海红写的“春天”:
突然有一缕,啊,不是一缕,是整个弥漫在阳光中的缥缥缈缈的花香。略带淡清的苦涩,散发着草木发芽时特有的木质气息,潮湿、清新。它那么轻柔,让人莫名的惆怅,莫名的喜悦,又有些微微的沉醉。
春天!我仿佛听到一个叹息般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来。春天,我喃喃地重复着,抬起头,微眯着双眼,凝望着阳光下日渐丰腴的原野。
是风吹来了吗?你看,树群在天空流动成一条河,起伏徘徊,那紫色的精灵在自由之风的怀抱中翩翩起舞;那金黄的原野,金黄的油菜花,轻摇着最细微的波浪,它繁荣、典雅、成熟,又带着一点点纯真的诱惑;那绿色的原野,一望无际的麦田,多么活泼、健康、充满生机,它是生命、希望,是绵绵不绝的期待和守望。春天!春天!整个大地都在呢呢喃喃模糊甜蜜地絮絮低语,蜜蜂和金黄的花蕊唧唧咕咕,小鸟和天空关关雎鸠;就连树梢和微风也在摇头摆尾地调情。
春天!阔大而神秘,勃勃而沉静的春天啊!
……
海红坐立不安。那是海红师范二年级时写的小散文,曾经得意非凡,到处炫耀,现在再听起来,却很不喜欢。那文字过于华美空洞,和这漆黑的夜晚太过冲突。那个男生沉浸其中,黑暗之中眼睛急速地眨着,眼泪终于下来了。明亮用那张情深意重的脸和那双忧郁的眼睛看着海红,似乎在传达着他的深情,却又不知所以。
浪漫的、漆黑的、泥泞的夜晚。那浪漫被漆黑冰冷的夜晚、被泥泞紧紧包裹起来,无法获取光亮。昏暗的油灯,影影绰绰的青春而卑微的脸,明亮忧郁的眼睛,女生在煤炉前努力地切肉,那男生长长的睫毛,都被黑暗包裹,所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寒酸和活着的那点儿本能了。
海红被发配到一个更偏远的小学教书了。之后明亮给她写的信,辗转了好久才到她那里。她已经要离开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