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全高二十五层的居民楼,顶层为“白云居”,下面是地下室。最值钱的房子在一楼,因为一楼临街的房子都被做成了门面房,开成了商铺。居民楼分三个单元,东西全长不过一百多米。就在这个短短的尺度内,竟膀扛膀、肩比肩集中着将近二十家店铺。饭店、理发店、洗衣店、修脚店、美甲店、刺青店、鲜花店、杂货店、水果店、童装店、手机店、钓具店,还有小旅馆、麻将馆、地产中介服务中心等等,称得上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草木有荣有枯,人有南来北往,这些店铺也不是一成不变。有的店铺变来变去,你方唱罢我登场,弄得楼上的居民都记不清店铺的历史了。比如有一家店铺,前年门楣上的招牌是阳澄湖大闸蟹,去年就变成长岛海参了。比如还有一家店铺,去年还在专营白水羊头,今年春天一装修,就易主易帜,变成了宠物狗美容店。有爱吃白水羊头那一口儿的顾客,在店铺门口瞅来瞅去,仍不甘心,到店里打听去了。他说:请问这里原来不是卖白水羊头吗?一位头戴护士帽、身穿白衣天使样服装的姑娘,正在为一只宠物狗梳妆打扮。姑娘把顾客瞥了一眼,对顾客有些不屑一顾,说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原来早就跑远了,你把现在看清楚了再进来。顾客刚退出去,姑娘就赶紧用手在鼻子前扇风,说一身的膻气,难闻死了,老羊皮!
相对稳定的,是居民楼上的住户。这栋高层居民楼里住有多少人呢,大约有一千多人,将近两千人。单从人口数量上来讲,与一个较大的村庄人口大体相当。所不同的是,村庄里有院落,有水塘,占地面积要大一些。楼房是一层一层往上叠加,占地面积要小得多。村庄里可以养猪,养羊,养鸡,养鸭。楼房里除了可以养狗,别的什么家畜家禽都不让养。村庄里有祖辈相传的宗亲关系,所见不是叔叔,就是大爷;不是婶子,就是大娘,互相认识而且熟悉。楼房里的人,姓是百家姓,根是千条根,几乎谁都不认识谁。有的做隔壁邻居几十年,互相谁都没进过对方的家门,甚至连邻居姓什么都不知道。村庄里生了人,或死了人,都会放放炮,吹吹响器,造一些声势,举行一些仪式,以此向人们昭示,不管生人还是死人,都是大事,而不是小事;都是隆重的事,而不是无声无息的事。楼房里生人和死人都静悄悄的,仿佛来也无踪,去也无影。楼上住一位爱养鸟儿的老大爷,老大爷提着他的鸟笼,天天把鸟儿笼挂在小花园里的一棵龙爪槐上,教小鸟儿说人话。好久不见了小鸟儿,也不见了老大爷,偶尔有人问起来,才知道老大爷和小鸟儿都走了,都走了一年多了。尽管楼上的居民来自山南海北,甚至还有白皮肤和黑皮肤的外国人,尽管居民楼里的人同样有生,也有死,但比起一楼流水一样的商户,楼上拥有北京户口的人毕竟待的时间长一些。多数居民从楼房建成后搬进来,三十多年过去,新楼变成了老楼,年轻人变成了老年人,人都没有挪窝儿。
有一个叫敬吉东的人,跟着爸爸、妈妈,住在第十八层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爸爸是他的亲爸爸,爸爸跟妈妈也很亲,妈妈却是他的后妈。他是从外地过来的,没有北京户口,在北京也没有居所,只能住在爸爸妈妈家里。他在外地结过婚,老婆跟他离婚后,他就只身一人来到了北京。刚到北京时,爸爸利用自己在职时攒下的人脉资源,在文化事业单位为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应该说工作相当不错,动动拖着老鼠尾巴一样的鼠标,坐着就把活儿干了。工作说起来很体面,薪酬也说得过去。只是呢,工作时间他老是在网上谈恋爱,谈一个,又一个,还把外地的女网友约到北京来了。感觉上当的女网友,找到他供职的单位一闹腾,单位就把他辞退了。失去工作后,他一直没有再找工作,跟爸爸妈妈一块儿生活。爸爸妈妈的退休工资都不低,啃老够他啃的。他爸爸的岁数超过了八十,后妈离八十也不远了。名义上他是专职陪伴老人,照顾老人,实际上他是等着继承二位老人名下的房产。目前流动在北京的外地人口太多,长腿的人不值钱。最值钱的是不长腿的被称为固定资产的房子,一个人在北京干三年五年,挣的钱连买一间厕所大的面积都不够。而爸爸妈妈的这套三居室价钱已升至六百多万。乖乖,六百多万哪!拿他敬吉东来说,就算他还干着工作,就算他每月都能挣三千多块钱,连续干上一辈子,甚至两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钱哪!敬吉东的算盘打的是,等把二位老人熬过世,等把房产继承下来,自己住一间,租出去两间,仅靠收取租金,日子就可以过得优哉游哉。当然了,作为房东,对租他房子的人,他必须有所选择。他要选择那些看上去比较面善的女孩子当他的房客,因为和女孩子打交道总是好打一些,有女孩子在屋里活动,气息和气氛也会好一些。敬吉东的打算还有另一套方案,把三环以内的这套房子卖掉,到六环外的顺义或怀柔买一套比较便宜点的房子,多余的钱除了存款吃利息,还可以买一辆汽车。到那时候,他,敬先生,有房,有钱,又有车,娶上一房太太,还不是手到擒来。那呀嗨,咿呀嗨,那个咿呀嗨,那个呼呼那个呼呼,那呀伊呀嗨!
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最强大、最可怕的是时间,谁都干不过时间,最终都会在时间面前低下头来,败下阵来。再过个三年五年,撑破大天了,七年八年,两位老人都得走。老人一走,他的打算即可付诸实施。他相信,对于房产的继承,不存在疑问,也不会出现纠纷。他爸爸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后妈没有生儿子,只生了一个闺女。后妈生的闺女先在德国留学,后来就嫁给了人高马大的德国人,成了德意志人的老婆。让时间过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俗话说,干慌不如老等。有一种叫鹭鸶的长腿鸟,外号就叫“老等”。老等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在水边,等小鱼小虾游过来,它伸嘴就把美食叼住了。等也不容易,等需要耐心。干慌的人就是缺乏耐心。敬吉东时常提醒自己:夕阳无限好,终归要落山。房子早晚是你的,世界早晚也是属于你的,你小子一定要耐心等待。
敬吉东从三十多岁来到北京,已在北京待了十多年,快接近半百的岁数了。刚进京时,他还是满头乌发。现在理发时对着镜子再看,万发丛中已经鬼鬼祟祟地出现少许白发。他悄悄叹气,在和平年代,人们的生活改善了,医疗条件好了,老人可真能活啊!
在一个地方住得时间长一些,敬吉东有机会到楼下的店铺走一走,看一看。那些店铺他差不多都进去过。他虽然不打算住旅馆,可连那个小旅馆他都进去过。进了旅馆往下走,原来旅馆开在地下室。敬吉东问了问,在地下室的旅馆住一晚才一百块钱,恐怕这是全北京城最便宜的旅馆了。服务员问他住吗?他说他先看看,等家里来了客人,或许会介绍客人到这里住。把头的一家店铺,像是利用三居室改建的,面积稍大一些。里面的营业内容,先是美泉洗浴中心,再是含贝口腔医院,三是怡心茶社,四变就换成了一个超市。敬吉东与这四家店铺都打过交道,或者说店铺里的服务工作都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回顾起来,颇有感慨。说走马灯也好,人间正道是沧桑也好,似乎都不尽意。
美泉
美泉洗浴中心存在时,敬吉东是美泉的常客。美泉里面有淋浴,有汤池,有桑拿房,还有按摩。敬吉东喜欢泡澡,还喜欢蒸桑拿。有一回,他下到清碧的汤池里,在池中的按摩躺椅上伸展双腿,刚要眯上眼好好享受一会儿,忽觉下面有了屁意。仅仅为了放一个屁,不值得再跑到卫生间里去,把屁在水里放掉算了,在水中放屁,反正别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于是,他稍稍用了一点力,把一个不算小的屁在水里放了出来。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屁刚放出,就变成气泡,从水面咕嘟咕嘟冒了出来。此情此景,让敬吉东不禁有些哑然。他还由此悟出一个哲理,看来水里是藏不住屁的。
在汤池里泡得差不多了,敬吉东就到木头桑拿房子里去蒸桑拿。高质量的、物质一样的热气迅速拥抱了他,只一会儿,他脑门上出汗了,脊梁板出汗了,大腿帮子出汗了,似乎连**管里都出汗了,真他娘的痛快淋漓!是的,敬吉东感觉,出汗不只是新陈代谢,不只有排毒作用,还是一种发泄,这种发泄像**一样痛快。一个男人要经常**,不**就憋得难受。同样的道理,人还要经常出汗,不出汗也不舒服。特别是到了冬天,敬吉东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到美泉蒸一次。爸妈家里虽然安有电热水器,也可以洗澡,但在家里洗澡与在美泉洗澡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好在美泉洗浴中心的门票并不贵,一张票才二十来块钱。那时敬吉东还工作着,这点消费对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敬吉东到美泉去得多了,连在男浴室看管衣柜的男服务生都认识他了,叫他敬老板。有一次,敬吉东洗完了澡,换上美泉提供的短裤、半袖衫休息用套装,正坐在覆有海绵、铺有白色浴巾的宽板几案上休息,服务生悄悄对他说:敬老板,去包间做个按摩呗,按摩小姐挺年轻的,手法儿也不错。说着就坏笑起来。
敬吉东一听就明白了服务生的意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让小姐先给你做呗。
服务生说:我倒是想做呢,哪里做得起!
敬吉东问:做一个按摩多少钱?
服务生答:中式按摩六十八,泰式按摩九十八。
敬吉东说:不贵嘛,也就是一壶酒的价钱嘛!
敬吉东真的到包间做按摩去了。他懂得按摩房的规矩,不把小姐叫小姐,叫姑娘。他说姑娘,你给我做一个中式按摩就行了,中国人嘛,还是吃中国菜更对口味一些。姑娘说可以。姑娘把敬吉东的两条腿在按摩床上顺了顺,按住其中一条腿,自下而上往上按。从小腿按到大腿,姑娘说:老板,我们这里还有特殊服务呢!
什么特殊服务?
老板知道的。
我不知道。
姑娘笑了一下,说,嘿,就是做爱呗!
我不搞特殊,只做一个中式按摩就行了。你要专心致志,不要三心二意。我看你技术还可以,力度把握得不错。
在大腿根儿那里,姑娘的手碰到了敬吉东的羞处。他的羞处真是不知害羞,竟不可遏止似的膨胀起来,把短裤的裤裆都支起了帐篷。
老板很厉害嘛!
敬吉东有些谦虚,说厉害什么!又说:你招惹它,让它怎么办?
那就做一个嘛!
做一个多少钱?
不多,就二百块钱。加上按摩费,一共才二百六十八块钱。
你自己能得多少?
一半吧。
一半太少了,你们老板真能剥削人。这样不行吗,咱们做了,你别让你们老板知道,我把二百块钱都给你自己。
恐怕不行。你同意做了,我还得到领班那里领保险套,一领保险套,老板就知道了。
真麻烦,领什么保险套,不戴那玩意儿不行吗?
绝对不行!
敬吉东没能管住自己,最终还是把自己交给了按摩女。完事之后,敬吉东表示满意,说:咱俩有了这种事儿,就算有了缘分,我下次来还找你。他问了人家的号码是多少,把号码记下了。他还说:我下次来带一个保险套,咱们用自己的保险套。肥水不流外人田,干吗把钱交给别人呢!
再到美泉接受那个按摩女的按摩,敬吉东果然拿出了一只自备的保险套,还有二百块钱,执意按他的意见办。如果不按他的意见办,他就不做了。按摩女见敬吉东态度坚决,自己又能多挣钱,就同意了敬吉东的意见,二人开始以老公和老婆相称,并开始了秘密交易。
其实敬吉东做的是长线,做长线的目的,是为了省钱。用自备的保险套把那个按摩女套牢之后,他就不再付给人家二百块钱了,一次只给人家一百块钱。敬吉东暗暗有些得意,觉得这样挺好的。他没有老婆,这样等于在美泉找到了一个不用领结婚证的老婆。什么时候需要做那件男人要做的事,下楼到美泉就行了。
敬吉东的长线没能长时间做下去,他又一次到美泉点那个按摩女的号码时,被告知那个按摩女已经走了,不在美泉干了。敬吉东估计,他们的秘密交易有可能被美泉方面发现了,美泉的老板就把他的“老婆”辞退了。他妈的,真不像话!
夏天出汗容易些,敬吉东在整个夏天没有再到美泉蒸桑拿。然而到了秋风凉时再来看,美泉洗浴中心关张了。听人说,水涨价了,门面房的租金提高了,加上去美泉洗浴中心的人越来越少,“美泉”只好“干涸”了。
含贝
美泉洗浴中心关张后,经过重新装修,变成了含贝口腔医院。这家医院为私家所开,在北京有不少连锁店。口腔里有牙,有舌头,含贝主要是看牙,压住乱动的舌头看相对稳定的牙齿。含贝虽说也有洗的项目,但不是洗人的身体,而是洗牙。据说洗干瘦的牙齿比洗肥肥的人体贵多了,洗一次牙要花好几百块钱哪。听洗过牙的人讲,洗牙又是钻,又是磨,又是滋水,那是备受折磨,相当难受。敬吉东决不会去洗牙,就是打掉他的牙,他都不会去洗,一辈子都不会去洗。
路过含贝门口,透过落地的门玻璃,敬吉东不止一次向里面张望过。里面不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就是治疗机器和治疗椅。含贝的色调是冷色的,机械化的,与美泉温暖热烈的气氛形成很大反差。这不能不让敬吉东怀念过去的美泉时代。
有一天,敬吉东在含贝门口稍作停留,一个像是负责接诊的护士开门迎了出来,说先生请进。敬吉东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敬吉东指了指头顶,说我就在你们上面住,我住第十八层。我住的是楼上十八层,可不是地下十八层。要是地下十八层,就成地狱了。
护士微笑着,没有接他的话。护士看着他的嘴,大概只关注他的牙齿。护士好像对他住多少层不感兴趣,对他嘴里还有多少颗牙齿倒愿意数一数。
敬吉东接着说:这里原来是洗浴中心,中心里有汤池,还有桑拿浴,居民洗澡挺方便的。一改成含贝口腔,居民洗澡就不那么方便了。含贝是什么意思嘛?
护士没有回答是什么意思,继续看着他的嘴问:先生是不是要看牙?
敬吉东看了看护士嘴里的牙,护士的牙又细又白,对看牙的人来说确有招徕作用,让她当接诊员是合适的。他说:我先看看。
护士误会了他的意思,说那就先挂个号吧。
我的牙是有点儿疼,但疼得还不太厉害,等疼得厉害了再说吧。
患了牙病要早治,小洞不补,大洞一尺五,等疼得厉害了就晚了。
敬吉东觉得有些可笑,他的嘴张开都没有一尺五,牙的一尺五从何说起,未免太夸张了吧。他还是走了。
让敬吉东感到悲哀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有一颗牙齿真的疼得厉害起来,一疼一头汗,一疼两眼泪。不吃饭时还好些,一吃饭就疼得受不了。人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了命,他算是深刻体会到了。无奈之际,他就近走进了含贝口腔。他捂着一边的腮帮,吸着牙,上来就问:拔一个牙多少钱?
还是那位长有一口好牙的接诊的护士说:先让大夫给您检查一下再说吧。我们的原则是,能不拔尽量不拔。
给他做检查的是一位女大夫,戴着大口罩,只露着眉眼。女大夫安排他在治疗椅上躺下,他难免会联想起当初在这个地方接受“按摩”的情景。女大夫虽然也是女的,眉眼也不错,却不是按摩女。他呢,也不再是接受“按摩”,而是接受检查和治疗。他发了一点感慨,说牙是最不讲情义的东西,你成天把它含在嘴里,一含就是几十年,吃硬的怕它硌着,吃软的怕它粘着,吃热的怕它烫着,吃冰的怕它凉着,它看你老了,就要离你而去。
大夫说:话不能这样说,它帮你咀嚼食物,还为你做过贡献呢!
检查的结果是,这颗牙的基础发生了病变,已经保不住了,最好拔掉它。
拔掉它多少钱?
二百元。
敬吉东又吸了一下牙。
大夫以为患者痛惜自己的牙,说没关系的,我们给您拔掉旧牙,可以为您种一颗新牙。我们含贝的种牙技术是世界先进水平。
种一颗牙多少钱呢?
八九千吧,不到一万。
谢谢,那就到此为止吧!
后来有好多次,已经丢掉工作的敬吉东,站在含贝口腔医院的墙角,见有人去含贝看牙,他就悄悄对人家说:千万不要在这里看牙,这里拔一个牙二百块,种一个牙一万块,宰人宰得特别厉害。现在医托儿很流行,而敬吉东的做法显然不是医托儿的所为,应该叫他医扒比较合适。
不知敬吉东的医扒行为起没起作用,反正到含贝口腔医院看病的人少而又少。医院隔壁是一家足疗馆,足疗馆小小的,面积还不及含贝的四分之一。敬吉东注意到,进出足疗馆的顾客比进出医院的人还要多一些。足疗馆的灯光是粉红色,气氛有些神秘。进出足疗馆的人,似乎也有些神秘。结果含贝维持了不到一年,就被怡心茶社取代了。
怡心
怡心茶社门楣上方的大幅招牌打出来之后,敬吉东像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什么含贝口腔,总算闭了口,总算迎来了新的商户。
敬吉东到怡心茶社去得多些,是怡心的常客。去怡心喝茶的人,差不多都能看到敬吉东,敬吉东几乎成了怡心茶社的半个主人。
他第一次走进怡心茶社时,茶社的女老板正坐在一张厚重的、用原木做成的茶案后面泡茶。女老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欢迎光临,欢迎品茶!
敬吉东问:品茶要钱吗?
当然免费。
我是你们的邻居,就在楼上住。我姓敬,尊敬的敬。
噢,敬先生是地主,那以后就请敬先生多多关照喽!
好说好说!
敬吉东刚落座,茶博士一样的女老板就用一盏精致的瓷质茶杯给敬吉东倒了八分茶,放在敬吉东面前。
敬吉东说了谢谢,端起茶盏,没有马上就喝,说:走遍祖国大地,茶我还是懂一点的。他先是闻了闻,然后才品了一点点,说好茶,真正的铁观音。
女老板微笑了一下说:中国的茶文化博大精深,好茶还要高人品,看来敬先生是铁观音的知音。
知音不敢当。您还别说,我最爱喝的茶就是铁观音。把铁观音喝了两道,敬吉东提到:这里原来开的是一家口腔医院,专门拔牙,种牙。拔一颗牙二百,种一颗牙一万,贵得贼死。我和这里的居民联合起来,拒绝到这里看牙,同时反对他们继续把医院办下去,怎么样,没有了民意支持,他们只好收家伙走人。
在这里办茶社,大家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反对。不但不反对,还热烈欢迎。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茶社。随后我和城管、派出所和居委会的朋友都说说,动员大家都来支持你们的生意。
那就太谢谢敬先生了!
女老板领着敬吉东把茶社参观了一遍。茶社的大厅宽敞明亮,厅里除了茶座、服务台、盆栽绿植,靠四面墙还摆放有多宝格和货架。多宝格上放的是各种茶具,货架上头放的是茶叶,茶具和茶叶都是可以出售的商品。往里走,有些曲径通幽的意思。幽处是一个个典雅的茶室,茶室里有沙发、茶几、瓶插干花,墙上还挂有字画。茶室的风格不尽相同,有茶马古道,也有小桥流水;有藤沙发、藤茶几,也有硬木八仙桌、太师椅。进得茶室,把门一关,在里面可以喝茶,打牌;可以谈生意,谈恋爱;还可以干别的。敬吉东一路参观,一路称赞,好,好,不错!
敬吉东也有分不清方位的地方,比如当年作美泉洗浴中心时开汤池的位置,他就吃不准了。比方说那个汤池是沧海,沧海在哪里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此后敬吉东天天到怡心去喝免费的茶,上午去了下午去,有时晚上也去。任何生意都需要人气,敬吉东在帮人家攒人气。他对怡心的茶赞不绝口,你说他是怡心的茶托儿,也不是不可以。
除了当茶托儿,敬吉东还给女老板出主意,建议茶社实行会员制,对会员的消费给予打折优惠。凡发展成会员的顾客,须持有会员卡。持有五百元一张会员卡的,每消费一次优惠百分之五;持有一千元会员卡的,每次优惠百分之十,依次类推,会员卡的价值越高,享受的优惠待遇就越多。女老板认为敬吉东的建议很不错,很快采纳了敬吉东的建议。敬吉东还亲自出马,找到几个相熟的人,让他们在怡心茶社办了会员卡。
这样一来,敬吉东等于为怡心做出了贡献,使得他更有理由、也更有资格到怡心喝茶。有时女老板外出,他就代行女老板的职务,指挥女服务员干这干那。他给原来所在地的熟人打电话,说他在北京开了一家茶馆,欢迎人家到北京喝茶。人家问他是不是发财了,他没有否认发财,说凑合吧。这年春节前,茶社送给他一套茶具,还送给他一盒好茶。他当即把茶具和茶提到爸爸妈妈面前,不惜编造假话说,他以创意得到了茶社的干股,这是茶社方面给他的报酬。
怡心茶社与房东签的租房合同是三年,敬吉东原以为,等三年合同期满后,怡心会再续三年,或再续五年。不料茶社只开了两年,茶社方面不惜赔给房东一定的违约金,说撤离就撤离了。敬吉东一再问女老板为什么。女老板是南方人,她说出的理由是,北京的生意不好做,赚不到钱。
女老板背后的大老板是女老板的姐夫,大老板仍在南方做生意,偶尔也会到北京的怡心茶社来。大老板每次来北京,都会看到敬吉东,对敬吉东的印象不好,很不好。还有一些话,女老板没对敬吉东说。敬吉东在茶室里对一个女服务员动手动脚,服务员向女老板哭诉过。
花莲
北京的门面房都是寸土寸金之地,房东决不会让门面房闲置。怡心茶社消失不久,仅经过半个月时间的拆除和装修,一块名为花莲超市的大面积横幅招牌便赫然高悬起来。
敬吉东习惯了每天到怡心茶社喝茶,在花莲超市装修期间,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套门面房的门口。见里面被拆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他倍感失落。流水落花春去也,这个世界的变化真是太快了。怡心啊,我的怡心,你在哪里?
花莲超市开业那天,门口两侧各摆放了六只盛满鲜花的花篮。开业当天,整天无所事事的敬吉东就走了进去。超市里面被分割成四个营业区域。四个区域当中,除了超市摆放各类商品的货架所占面积大一些,其他三个区域占的地方都比较小。那三个区域里,有的卖蔬菜、水果;有的卖道口烧鸡;还有的在现场加工火烧、发面饼、煎饼果子等各类食品,现做现卖。
比起以前的美泉、含贝和怡心,花莲超市走的是群众路线,顾客大大增多。超市货架的夹道里,你挨我,我碰你,几乎转不开身子。后面手里拿着东西的顾客说着劳驾,劳驾,过一下。前面的顾客说别催,别催,着急没用,我也过不去。
花莲的生意为什么这么火呢?因为开业第一周让利销售,每一样商品都比定价优惠百分之十。北京地面大,总是不断有新的店铺开业。钓鱼的人须抛诱饵,打窝子。新开业的店家也会采用抛诱饵的办法聚拢顾客。北京既然已进入老年人社会,老头老太太是很多的。他们平日闲得无事,除了乘坐免费的公交车东游西逛,就是互相打听哪里有新开业的店铺,哪里的商品有优惠。一旦得到准确消息,他们就会像鱼看到面包渣一样涌过去。不要以为京城的老头老太太们看不起小惠小利,逐利是人类的本能,谁都不会和利益作对。
敬吉东在超市里看了一遍,打算买一根黄瓜和两个西红柿。他自己不挣钱,花钱只能是爸爸给他。爸爸每月一次性给他几百块钱零花钱,其中包括给家里买菜的钱。后妈从来不给他钱,他也决不会在后妈面前伸手。后妈从内心深处看不起他,甚至鄙薄他,他从后妈冷若冰霜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当然对后妈也没有好感,认为都是后妈撬了亲妈的行,才使得这个家四分五裂,变成了冷战的战场。他坚信,最终他一定会战胜后妈,因为他有年龄上的优势。我就不信你不死!这是他看见后妈冰冷的眼神常常涌到喉咙眼儿的话。这月爸爸当着后妈的面给他零花钱时,问他:你不是说你在怡心茶社入了干股嘛,作为股东,茶社每月给你多少分红?
敬吉东听出爸爸是在挖苦他,他说:茶社都倒闭了,茶都凉了,还分什么红!
按优惠价买完了黄瓜和西红柿,敬吉东接到爸爸的电话,说他妈被车撞着了。
敬吉东一听就很关心,问什么车撞的?严重不严重?
你不要问那么多了,你妈已被人送到了医院,你马上到医院去看她。现在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您放心,没问题。
敬吉东把菜寄存在超市里,就骑着自行车向爸爸所说的那家医院赶去。路上他难免对后妈被撞的情况有所设想。一个上岁数的老太太,被疾驰的车撞了,后果不难想像。敬吉东一直有一个担心,担心爸爸先死,后妈后死。一般来说,两口子都是男人先死。加上爸爸比后妈大,爸爸的身体状况又不好,爸爸先死的可能性比较大。倘若爸爸死了,跟着后妈的日子会很难过。他跟后妈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说不定掌握了家政大权的后妈会把他从家里撵出来。要是后妈出了意外呢,一切都会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转化。
敬吉东来到医院,见把后妈撞倒并把后妈送到医院的那个小伙子还在。小伙子开的不是什么汽车,是一辆电动自行车。小伙子在北京打工,为一家快餐店跑外卖。因他跑得比较着急,就把老人给撞了。小伙子讲,老人只是尾骨骨裂,伤势并不严重,现在正在治疗室治疗。
等后妈从治疗室出来,敬吉东马上到病床前看望。后妈闭着双眼,正躺在床上输液。敬吉东说:妈,妈,我是吉东。您需要什么,我马上去给您买。
后妈没有睁眼,没有看敬吉东,后妈说:嗯,我什么都不需要。又说:我需要清静。
尽管后妈说什么都不需要,敬吉东还是到花莲超市给后妈买了一箱“金典”牛奶。看样子,花莲超市短时间不会易主。他妈的,真没劲!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