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说过:“回想1980年代,真可谓轰轰烈烈,就像灯火辉煌的列车在夜里一闪而过,给乘客留下的是若有所失的晕眩感。”难怪许多文化人都感慨不已:“我们经历过1980年代,已经不虚此生了!”我也特别怀念上世纪80年代——从1980到1990年上半年那十年,是我一生中最充实、最难忘的一段时光。那时,我在大名鼎鼎的主编梅朵手下,呕心沥血、若痴若狂地投身于《文汇月刊》的编辑工作。兼具文学性和综合性的《文汇月刊》品位很高,是当时全国最具影响、最有冲击力和号召力的杂志之一,在人们心头,似有“鼎之轻重,未可问也”的分量。一年多前,在几位高龄前辈及挚友的鼓励和催促下,我开始动手撰写《我在〈文汇月刊〉十年》的回忆录。访谈前辈,整理资料,同时重读我珍藏着的一两千封弥足珍贵的信件,我沉浸在1980年代的氛围里,往事如汹涌潮水,翻滚在我的眼前心上。
我跟朦胧诗及其代表人物打上交道,有些偶然,这跟我在《文汇报》内部的一次“跳槽”有关。我是在1980年9月,离开在1970年代工作了十年的“笔会”,离开待我不薄的徐开垒,加盟梅朵团队的。这时,作为临时过渡的《文汇增刊》,只剩下最后一期——十一月间要出的第七期。梅朵在反复唠叨和操虑的,是明年一月正式推出的《文汇月刊》第一期。《文汇月刊》的纸张配给供应,终获解决。梅朵让我接手将要推出的报告文学专栏,并说:“你在‘笔会’是诗歌编辑,这一摊人头比较熟,索性把《文汇月刊》的诗歌也接下来。”由此,我开始游走在报告文学和诗歌两个圈子里,如鱼得水。且在组稿初始阶段,我就自然而然地跟朦胧诗的两位代表人物北岛、舒婷打交道,而且很快走近,这让我自己也有些意外。
一
梅朵是评论家,对新生事物很**,对文艺界的一些有影响的争议事件非常关注。我告诉梅朵,现在对朦胧诗看法不一,争议很大。我离开“笔会”前,刚编发过福建评论家刘登翰的一篇为朦胧诗叫好的千字短文。而十月中旬,《福建文艺》要召开一个规模很大的讨论会,邀请了北京和上海的多家报刊,还有一批评论家和诗人。我对梅朵说:“我现在是代表《文汇月刊》去参加会议的。我想去感受一下气氛,约请舒婷给我们明年一月号写一组诗,还想配发一篇两三千字的‘舒婷印象’。”虽然,我和朦胧诗作者鲜有直接交道,但我看到过他们不少作品,许多热心人给我们寄来收有北岛、舒婷、顾城等人诗选的《兰花圃》等油印件。“只发一组诗,一个人物印象?这不行,分量不够!”梅朵比我**,没等我说完,就火烫似的做出反应。他决断地说:“关键时刻,《文汇月刊》要表明态度,支持他们!要写篇关于舒婷和朦胧诗的报告文学,一万字以上。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就自己写!还要配一组照片,要是照片质量好,可以给舒婷做个封面!”
梅朵的眼光和气魄,非我所及!按照我们的办刊方针,能上封面的,都是文学界、艺术界的大名家和有代表性的某一方面顶尖人物!而舒婷这时才二十八岁,还是厦门灯泡厂的一名女工,并处在争议的漩涡中。尽管当时文学界对朦胧诗有不少非议和反对,但梅朵不以为然,他很赏识北岛、舒婷这样的拓荒者和争议人物,赏识他们诗作的新颖、独特、别具风格,给在“四人帮”时期压抑已久的中国诗坛,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在梅朵看来,舒婷这样的年轻诗人,是正在升起的名家,真正的名家。
舒婷当时真是孤陋寡闻,没见过世面,她居然分不清上海的一众刊物、出版社哪是哪?我去福州前,怕贸贸然,曾托编辑部的肖关鸿向北岛打听一下舒婷鼓浪屿家的地址,先写封信打个招呼。十月初,舒婷回信说:“信收到。振开没有提起约稿的事,大约他忘了。宁宇同志约过稿的,至今尚未写给他,不知你们是不是一家?此外,蔡其矫老师来信提到上海的姜金城和宫玺同志可能来厦门找我,是否和您说的是同一码事?您瞧,我确实糊涂了。”好个舒婷,把《萌芽》杂志、上海文艺出版社和《文汇月刊》的编辑,“糊涂”在一起了。不过,关于她自己的行踪却说得很清楚:“《福建文艺》在十月中旬办一个诗歌讨论会,为期十天左右,还有一个小说作者读书会,时间要两个月。他们要我国庆过后即到福州去,协助筹备讨论会,选编有关资料(因为将邀请北京几位客人,隆重些)。然后接着参加读书会,为的是照顾我,让我借这个名义写点东西。当然,还得交一篇小说稿。因此,座谈会结束时是月底,在这之前我肯定在福州。假如我交得出小说稿,那么元旦之前可能在福州。”已经欠下一身稿债的舒婷,还不忘先给我们打了“预防针”。“我不知道罗达成同志找我为了什么事?如果为了您们‘设想’的一组诗,我手头是什么也没有了,而且稿债如山,可以指望在读书会之间给贵刊一点东西,以示心意,质量不敢保证,尽力而为罢。”
1980年10月中旬,我去福州与会,有幸拜识了前辈散文家郭风。他后来跟我通过几十封信,给《文汇月刊》以及《文汇月刊》停刊后我所主编的《文汇报》“生活”副刊,热情赐稿,有数十篇散文和散文诗。我还结识了《福建文艺》操持这场讨论会的魏世英和诗歌编辑朱谷忠。那十天关于朦胧诗的讨论会,可以用“唇枪舌剑、惊涛骇浪”这八个字来概括。福建当地的坚定反对者、《厦门日报》文艺部主任王者诚——虽然也写过一点诗,藉藉无名,发言却有点声势。他嘲讽《福建文艺》:“编辑部居然会为此拿出这样多的篇幅,我觉得有十二分的勇气。”随后,便开始历数舒婷和朦胧诗的危害性:像《四月的黄昏》、《珠贝——大海的眼泪》、《致大海》等等,作者在说些什么,抒发什么感情,读者简直是莫名其妙。而支持朦胧诗的主将、福建评论家孙绍振,口若悬河,话语刻薄,锋芒毕露。当时应邀与会,在宾馆与我同住一个房间的诗歌评论家——后来担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的李元洛,一直记住孙绍振回敬王者诚时居高临下的一句名言:“你说的那一套,我都知道。我说的这一套,你都不知道!”而性格温和的忠厚长者郭风老,话语和缓,态度诚恳、鲜明。会上会下,他对那些反对者喊话说:“我对舒婷诗歌的看法一直在变。上午可以这么讲,下午可以那么讲。我是变的,你们不变也可以。”他还展开说:“很怪。惠特曼的诗我不懂,但我从小喜欢。印象派的诗,我也从小喜欢。朦胧,有人说是雾里看花,那就让它存在,看到美就行了。诗歌问题,不要动不动往世界观上拉……”
会议的主角舒婷,却寓于一角。就如后来刘登翰文章中所写到的:“现在,她就坐在会议室后排的一角。争论几度进入白热化的阶段。她默默地听着,深度眼镜后面的眸子,有时澄澈,有时渺茫。”在会议的空隙时间和晚上,我跟舒婷长谈过好几次,详尽地了解她的家庭和身世,她的三年知青生活,她的诗歌创作、成长和坎坷。舒婷忙得不可开交,压力也很大,但她感受到我们刊物的一片真诚,我们两个同属见了生人寡言少语,甚或有些冷漠,遇见朋友则滔滔不绝的人,那些日子谈得很投机,奠定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基石,我的采访本满载而归。我已经想好找人写她,但留了一手,万不得已时,我自己动笔。
我要找的人是刘登翰,他的老家也在鼓浪屿,对舒婷的人生和诗歌了解很深。他也在会上发言力挺舒婷,观点鲜明,但语调并不激烈。会议结束前,我跟登翰挑灯夜谈。登翰的人生并不顺畅,1961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因他家里海外关系复杂,便不允许回到厦门,将他发落在闽西北大山之中的三明,一待二十年。直至1980年3月,他才有幸搭“文革”结束后的头班车,被允调入福建省社会科学研究所从事文学研究。他后来当了福建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所长。那天,我有点动情地对登翰说:“对于舒婷的诗及这场探讨的意义,我们观点完全一致。我想请你帮忙,给《文汇月刊》写篇关于舒婷的报告文学,不少于一万字。现在对她的争议太多,对她的了解却太少了。我们有责任把她的身世和成长、喜悦和烦恼,原原本本地告诉关心她的读者和文学界。这是我到《文汇月刊》后出来组织的第一篇报告文学,你也义不容辞。希望我们能一起完成它!”
登翰对之后去鼓浪屿采访舒婷的情景记忆犹新:“鼓浪屿本是我出生的地方,童年在那里度过,舒婷就住在离我早先的家十几间房子的同一条街上。此次专程而来,住在鼓浪屿宾舘,每天到舒婷的家或她来宾馆聊天。彼此本来就是朋友,没有什么忌讳,可以无所不谈、无所不问,釆访还比较顺利。一周以后,我回福州写稿。彼时舒婷还处在争论的浪尖之上,用她的话说是把她的名字像皮球一样踢来踼去。初涉文坛的舒婷或许尚未见过,更别说适应这种阵势,有一次在讨论会上,在一个反对者极尽刻薄的挖苦中,竟忍不住掩面哭泣奔出会场。”
我们原本计划一月号用舒婷照片做封面,同时推出登翰的报告文学,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是封面做不成了。彩色封面照精度要求相当高,一般照片根本做不了,且制作周期要四十天之多。眼下,既找不到合适的专业人手拍摄,舒婷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来配合应对这件事。而登翰的万字长文,虽然我写信催、电话催、电报催,但从十一月中旬拖到十二月初,他还迟迟没有动笔,已经大大脱期了。其实,登翰早落过笔,但他不断否决自己,因而丢失了时间和速度。看来,我初到《文汇月刊》,还没有得到梅朵真传,电报缺少“杀伤力”。于是,我的电报加大力度,用了三个“梅式”感叹号。要求他,“月底前务必将稿件及舒婷照片寄到!!!”稿子第一期没有到位,我在梅朵面前有点狼狈,再不穷追猛打,恐怕连第二期也赶不上了。
1980年12月的最后一天,我正读着登翰《通往心灵的歌——记诗坛新人舒婷》文章小样时,收到他三天前发出的信:“十分抱歉,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接你的电报后,我给舒婷发了一个电报,让她把照片速寄给你,不知收到没有?原来说好的,她直接给你寄去。稿子没写好,很对不起。写到一半的时候,听到一些造谣家编派的流言,使我极其愤怒,当时很犹豫要不要把它写完。后来感到,那些造谣家们无非是想用流言来堵住对手的嘴巴,搁了一个多星期,才勉强把它写完,但已经没有一点情绪了。在潦草写完初稿后,我仅仅是出于曾经有过的一种允诺,连看都没看一遍就给你寄出。我把这种心情告诉过舒婷,让她决定是否要用(除了文章本身写得不好的原因之外),并请她直接给你写信,我一直未接到她的信,不知是否曾经给你写信了。此稿用或不用,都不要紧,请按你们和舒婷的意思办。”
我翘首以待的登翰的稿子,是由舒婷12月23日寄出的,并附了信:“刘老师昨天才把文章寄来,时间怕来不及了。今天下午我只好旷工半天,匆匆过目一下,就拿出去寄。他要我提意见,我是很茫然了。你是检查官,你来下结论吧。”因为当时无甚“快递”,又怕稿件丢失,最佳选择只能是挂号加航空。但一挂号邮程就慢了,我先收到的竟是她隔天寄出的另一封信,退回了我发排后让她火速定稿的《抒情诗七首》:“小样收到,不敢怠慢,赶紧奉还。”还写道:“刘先生的文章昨日已寄出,和我的像片,请查收。”比收到稿子更高兴的,是舒婷信中那特有的真诚、友好的调侃:“全国二十个期刊在鼓浪屿召开会议,我看见你们 杂志的同志,就想起你。不知为什么,我们熟悉得很快,并且充满了争吵,而跟他们,我就没什么关联,人是很奇怪的。”“我劝你肚量大些,不要那么耿耿于怀嘛。你在大都市嘀嘀咕咕,害我在这里耳热眼跳的。”另一封信中,她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现在省文联正在办我的工作调动,还没有成,估计没有太大的问题。也就是说,下回罗编辑来厦,我就有时间陪你视察小岛,恭听你的酸言妙语了。”确实很奇怪,我和舒婷在很短时间里成为很好的朋友,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们的每次通信中彼此都不乏“酸言妙语”。
舒婷真够朋友,她稿债如山,却一下给了我们七首诗,且后来都传诵一时:有《遗产——张志新烈士给女儿》、《在潮湿的小站上》、《车过园坂村》、《无题》、《墙》、《相会》。最值得一提的,是她写给顾城的那首《童话诗人》。我们整整发了两页,这在寸土如金的《文汇月刊》创刊以来的历史上绝无仅有,连艾青、公刘、程光锐、牛汉、鲁藜等,最多也只发过一整页的诗。流沙河、沙鸥、雷抒雁等人的诗,出现频率较高,隔一两期就会亮相,但每次发一至两首,只占三分之一页到二分之一页,少有占三分之二页的。更多的诗,是在版面上有空白时,见缝插针地作补白。叶文福曾不止一次地给我写信抗议,直言不讳:“我不喜欢你们搞羊拉屎地一次一首地发。给我发就发一大组。读者们盼我的诗的心情是很切的。求求你!并请你代我求梅老。”时值他的《将军,不能这样做》发表之后,名气大,火气也大。我和梅朵也爱莫能助。自然,我们没有想到,不久后他开始为那首名满天下的诗歌付出沉重的代价,不能再发表作品了。与口没遮拦的叶文福不同,在《解放军文艺》主事的诗人李瑛,则一连给我两封信,对我们处理诗稿的方式委婉地提出批评和建议:“寄去小诗二首,请审处。《文汇月刊》很丰富,也活泼,但似乎排得太紧了,诗也排得太密。刊物不同于报纸,版面清爽些更好。”确实,我们给诗歌的版面太少了。但铁将军把门,掌管版面调配的老资格责编——有“梅朵的影子”之称的徐凤吾,不太重视诗歌,不断有编辑跟他抗议,我也跟他争论过几次,他都说没有版面,而且坚定不移,不可通融!即便我后来当了副主编,有职有权,也对徐凤吾没奈何。他也确有难处,积稿太多,发排好的诗歌一直有上百首压在手里。而版面太少,无论抽哪个栏目的稿子责编都要“誓死捍卫”,我们怎么能再逼他给诗歌更多篇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