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屠夫吴哭一样的咒骂声,“我叫你不好好学习!我叫你不好好学习!”,他听着初中生吴小江断断续续的哭声,听到吴小江心里又害怕又恶毒的细小声音: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
吴镇的角落里充满了“我要杀死他”的声音。医生毅志和老婆各据床的半边,谁也没有说话,医生假装在看书,心里想着怎样杀死老婆,他恨老婆的高傲,晚上连摸一下都不敢;半瘫的老张头在黑暗的角落,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他想杀死儿子,他从儿子儿媳眼睛里看出他们想让他死去;胖美人焕莉想杀死丈夫,他让她出丑不止一天两天了,她做梦都盼着他早点死;吴记板面店的伙计齐丁想杀死老板,他从早晨五点起床干活到晚上十一点,还不停地被骂。
圣徒德泉被这高高低低的“我要杀死他”所包围,他猛然抬起头,看着河坡上透过窗户所发出的孤独的灯光。在暗夜里,那光明朦朦胧胧,随风摇摆。他在遥远的河坡下随着灯光摆动着他的脖颈,他向左,它也向左,他向右,它也向右,仿佛向他挑衅,又好像在呼唤他,暗示着他什么。他跳进河里,追逐着、拍打着河里闪闪的月光,嘴里嘟囔着,“光明……邪恶……撒旦……”“光……邪恶……”不知道他说的是“光明是邪恶”,还是“光明被邪恶控制变为撒旦”。他一遍遍地拍打,一抬头,那光亮又出现在远处,“撒旦……”
深夜里,吴镇的人们听到一阵奇怪的长啸,由远及近,从河坡的方向朝街市移动,从地下到地上。圣徒德泉手持破烂的《圣经》,奔跑到屠夫吴家的大门口,那铁门紧闭着,中间有一道并不宽阔的缝隙,他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把身体压成薄片,挤了进去(第二天吴镇的人们围着铁门研究了好长时间,有好事者钻了好几次,没有得逞),又直奔到二楼,一脚踹开木门的下半截,钻了过去,那断裂的木头划过他的胳膊和腿,流出血来,一路拖过去。
矮小的初中生吴小江坐在桌子前,正在写第一百零一遍字。头上的灯光随着窗外的风飘来晃去。他不敢停下笔,他右边的脸还在疼痛。屠夫吴用左手切肉,他一切的活动都集中于左手,包括偷摸女人乳房,扇自己儿子耳光。
圣徒德泉一个箭步冲到桌子边,拉起吴小江,紧紧抱住,嘴里喊着,“我来救你了”。他用胳膊紧紧圈住他。灯光下,圣徒德泉黑压压的头发,像一团黑色火焰,把他苍白的脸遮在了光的最深处,变为一个立体的阴影。那眼睛里的强光像从深渊中而来,冰冷而热烈。
初中生吴小江被他圈得差点背过气去。片刻的惊怔之后,发出了尖利的呼救声。他的变声期刚刚来临,成人的恐怖又夹杂着儿童的惊惧,那发出去的声音像一只清脆的破锣,在空中震耳欲聋地撕裂着。
一切来得太快。隔壁房间里昏然熟睡的屠夫吴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从哪儿来的呼啸声,也没有来得及听清楚从哪儿发出的“呯呯”的撞击声,他正侧耳辨听着,就听到儿子凄厉的尖叫声。这声音他很熟悉。
屠夫吴窜出房间,发现隔壁儿子房门洞开着,一个说不清是不是人的怪物一只手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另一只手去击打灯泡。儿子眼睛闭着,还在持续地发出叫声。“啪”地一声,灯泡碎了。月亮透过窗户照进来,把那两个扭结在一起的人照成一幅恐怖的剪影。屠夫吴大叫着,跑过去,试图掰开那紧抱着儿子的胳膊,那两条胳膊像石头一样坚固有力,怎么掰也掰不开。他又拿他铁一般的巴掌和拳头去砸这个怪物,怪物毫无反应。周边的人们闻讯而来。黑夜中,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人们越打、越拉,德泉的胳膊越往紧处收缩,仿佛那孩子只是一团棉花,可以无限缩小。有人拿着鞋底,直刷到德泉的额头和眼睛上,血顺着额头流了出来。德泉索性把头低下来,下巴抵住孩子的头,只裸露出后背,嘴里更高声音叫着,“我来救你了”。
可怜的初中生吴小江在这有力的“拯救”中,双眼翻白,呼吸紧促,他快要窒息了。一片慌乱中,有人拿来手电筒,照到了德泉。“这不是德泉吗?”医生大叫着,扒开人群,来到这两个人面前,用手使劲拍打德泉的后背,“老德泉,干球啥事呢,你看孩子都快上不来气了。”
圣徒德泉像是从某种情景中挣脱出来,抬起头,看看四周。人们这才看到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两簇火焰熊熊燃烧着,但这火焰与尘世的不公、得失与计较无关,它也没有照到眼前这群人,而是照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人们似乎被这来自遥远地方的大火和大火里的疯狂震慑了,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在无意识中,德泉松开胳膊,丢下孩子,捡起他掉在地上被踩得快成碎片的《圣经》,梦游般地向门外走去。等他下到二楼,大家才醒悟过来,在屠夫吴的带领下,呐喊着追了过去。街道上又是一阵噼啪声。
圣徒德泉卧在街上,一动不动。旁边就是吴镇最大的垃圾堆,它们本来应该在房后那斜面很大的河坡上。不知道哪一天,有个人少走两步,直接倒在路面上,后面的人就都少走几步,垃圾就这样一天天蔓延到街道上。夏天,无数苍蝇蚊虫在那里欢乐舞蹈,野狗兴致勃勃地刨来找去。
初中生吴小江仍有些昏迷。屠夫吴抱着儿子,像女人一样抽泣着。医生发现吴小江的腰部被勒出几道紫痕,但肋骨并没有断,他拿听诊器听了心脏、肺部,并无大碍。这孩子可能是被吓晕过去了。医生轻轻拍打着吴小江的脸,屠夫吴用可怕的温柔腔调轻唤着儿子的名字。初中生吴小江长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像婴儿一般温柔纯洁的父亲。屠夫吴长嚎着,脸贴到儿子脸上,用粗糙的胡子使劲揉搓着儿子。
圣徒德泉仍然卧在垃圾堆上。医生搀起他,把他拖到自己家里,一边帮他清洗伤口,一边骂着他,“老德泉,你还在救谁啊?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是谁啊,耶稣?耶稣救了自己了?老天爷救你了?要不是老同学,真是不想理你。成天弄伤,总有一天,你会被打死。你看看你上次的腿,还在化脓。没事你去招惹村支书干吗?那家伙就是个**,没有打死你是好的。”
浑身散发着臭味的德泉闭着眼睛,一语不发。
只有医生知道德泉的一些秘密。医生家就在吴镇最大的旅馆旁边,他碰到过目光灼灼的德泉肃立在夜晚的大路上,像鹰一样盯着进出的旅人,那神情,似乎这些人都是他天然的敌人。医生一开始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后来才慢慢明白,老德泉在监视并跟踪这些陌生人。每过一段时间,德泉就会出现在医生的门口,不是腿被弄伤,就是脸被揍肿,或是头被砸了个窟窿。偶尔的夜晚,尚未入睡的医生听到街上的嘈杂声或嘲弄的笑声,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叹息,“老德泉又倒霉了”。
第二天,很多人围到医生的诊所。医生的诊所是吴镇新闻的重要发布地。十里八乡来看病的人带来各自的故事,赶集歇息的熟人也来这里喝茶听故事聊天。医生看到了商机,就在诊所后面设置了一个大隔间,放上几张桌子,办起了茶馆和牌室。来喝茶的人虽然不能免费了,但因为买了茶,也就理直气壮地无限制续水、占座、聊天。来打牌斗地主的当然不能只买茶,按照行情和赢家的数目还要给医生一些抽成。
初中生吴小江已经恢复神智,早晨背着书包又去上学了。既然没事,德泉又是神经病,屠夫吴也就懒得找德泉的事了。
德泉昨晚已经离开了诊所,回到了自己的领地拐角楼。医生没有拦他,他偶尔抬眼看医生的那几眼,让医生胆战心惊,仿佛被他看透了什么似的。
“唉,这个老德泉”,医生站在柜台后面,手支在柜台的玻璃上,发出一声很有内容的感叹。看到周围的人很好奇的样子,医生精神一振,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讲起了德泉的故事:
“那段时间阳光真是很强。晒得人发晕。要说是春天,阳光不应该恁强。后来德泉的事出来后,我就琢磨着,阳光恁强,肯定是要出事的。五高中的教室都朝南,关不严的木门和木窗户,冬天飘雪花,夏天晒太阳,说得上是冬冷夏热。春天还不错,能晒个暖儿。德泉坐在第五排窗户边儿,是晒暖儿的最好位置。那是他抢来的位置。我在他后右侧一排。每到中午十一点多,太阳就完全过来了,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我们这个班都是复读生,老油子了。白天假装无所谓,该上课上课,该聊大天聊大天,该睡觉睡觉。晚上各自找个角落,挑灯夜战。德泉是白天睡觉那一派。那哈喇子流的,满桌都是。这家伙,已经复习第三年了,成绩一年差过一年,还要上。不过我们那时候,上四五个高三的人多得是。谁都知道,德泉是非要考上不可,他要离开吴镇,离开他那风流寡妇妈。”
医生擅长叙事,喜欢设置悬念,把故事扯得很远,有时候能远到人物的爷爷的爷爷的辈,湍水还存在于女娲手中的枝条的时代,穿插着煽情、夸张和花里胡哨的细节描述,最后再突然转回来。听众习惯了他不着四六的开头,知道后面有好戏,就更加耐心地听着。
“‘哗’一下,天就热了。还只是四月天。阳光顺着木窗户的缝儿射进来,晃啊晃的,晃得人心发慌。十一点多的时候,又晃到德泉的脸上。我看见德泉不停用手挡光,眼睛一跳一跳的,屁股在位置上挪来挪去,就是躲不过去那道光。要说那天合该出事。已经下课了,都饿得前心贴后背,操场上吴大妈的白菜煮肉味儿都飘过来了,那可是我们疯抢的对象。现在看无非就是多几块肥肉,但在那时候,一毛钱一碗的菜,就吴大妈那儿有肉。班主任赵老师又在那儿总结,算高考倒计时,骂我们这些老复读生,白磨屁股白费钱,那唾沫星子,真是淹死个人。我边听边研究德泉眨眼和挪屁股的频率,感觉德泉的眼越跳越快,脸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在亮光下,像一根根箭一样,有点控制不住的样子。我正疑惑着,只见德泉腾地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墨水瓶,胳膊一扬,像飞出去一个手榴弹一样,甩向讲台,只听‘呯’一声,墨水瓶炸开了,在黑板上炸出个大黑花。这边厢,德泉把桌上的书‘哗啦啦’扫到了地上,嘴里骂着,‘妈了个屁,老子不跟你们玩了’,他的眼睛发直,好像在跟大家说,又好像在朝着某个地方说。赵老师?一屋子同学?阳光?不知道。他谁也不看,快步跨上讲台,走到门边,顿了一下,又回转过身,上讲台,指着班主任赵老师大骂,足足骂有二十分钟,然后,‘啪’,摔门走了。那气势,真是天神附体,气壮山河——”
医生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说,“从此以后,老德泉暗黑了。连太阳都见不得了。你看老德泉啥时候在太阳下抬过眼睛?啥时候在太阳光下走动过?没有。他是要绕着阳光走的。”医生用夸张的手势指向太阳,又把手拢在一起,使劲往下压,好像要把太阳连同空气压缩进去,“那二十分钟把德泉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这货也算安生了。得救了。”
医生讲到这里,忍不住扑哧哧地笑,“我们那班主任,就是那个赵老师——当年可不是今天这样总喝得烂醉的糟老头,是五高中最‘**’,也自以为最‘**’的老师——当时就蒙了。站在那儿直听德泉骂二十分钟。要知道,平时都是他指点江山,挨个儿骂我们。那场面,真是过瘾。”
那个赵老师正坐在诊所的隔间里,和一帮人斗地主。医生说到兴处,忘记此赵老师就是彼赵老师。“**赵老师”正在专心输钱,听到这里,扭过头插句,“毅子别在这儿瞎球讲,德泉就是个神经病。真神经了。要是他妈死了,他连一天都活不了。你娃子还在说书呢,你要不是爱编个瞎话儿,爱看个闲书,就凭你那聪明劲儿,你娃子能在这四指宽的地方站一辈子?”医生嘿嘿笑着,赶紧跑过去给“**赵老师”续上茶,在旁边指点几把,让他小赢几次,这才走开,接着讲:
“要说五高中那几年,可出了不少神经病。老德泉是一个,还有那个驼背吴水牛,上了九个高三,我们入校的时候是他第八个高三,他当年的同学都上了大学又回来教书了。他妈急得求老师,让老师给他说说,不上了算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拿着砖头,满校园追着那老师,要揍人家。也神经了,觉得自己最漂亮,每天拿着小镜子,照来照去,咯咯乱笑。声音可瘆人。再后来,找不到人了。这些年都不见了。”
海红有无数次路过圣徒德泉的拐角,她从来没有多看过他一眼,这个像阴影一样的人在吴镇太久了,海红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德泉也没有多看海红一眼,在他那里,夜晚发生的事情和白天毫无关系。
海红始终无法解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露台上的场景在她心里不断发酵,直到一切都笼罩在神圣之中。圣徒成为永远的心灵圣徒。那个从天而降的、拉着她的手的人,就好像一个神秘的象征和启示:她必将被拯救。当然,海红自己也从来不知道,因为圣徒的从天而降,她第一次和男人的接触变为了一道诅咒。之后,她和男人的关系总有点别扭。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会突然惊惧地扭过头,仿佛那黑色的剪影又站在那里。
吴镇人不明白清飞为什么一直单身。据说在外面混得不错,是得了证书的大厨,拉了一帮人在高等餐馆做厨师,把几个弟弟妹妹都带了出去,自己也在吴镇沿公路最好的位置买了地基,成为那尊贵的两排欧式建筑中的一户。每年春节,清飞都会开着车回到吴镇,逢人发烟,见人就笑。可他就是不结婚。
夜晚来临,吴镇的灯光渐次熄灭,灰尘慢慢下落,充满温情地把自己再次覆盖在喧闹了一天的街道上。风吹过街道和房屋前的冬青树,树叶碰撞,发出低吟一样的声音。偶尔有汽车的声音从镇外的公路上传过来,更增加了吴镇的慵懒和颓废。圣徒德泉的眼睛慢慢睁开,睁大,发亮,他的心脏开始有力跳动,思绪也丰富起来。他从拐角处站起来,晃了晃麻木的腿,伸长脖子,开始倾听和搜寻这夜晚的秘密。
德泉不愿意承认自己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近几年,他的听觉越来越迟钝了。有太多陌生的声音和事物涌入,他无法把握。他很难再从容自如地行走在夜晚的吴镇,很难听到房屋里一家人安静地吃饭或相互埋怨的声音,甚至连吴奶奶打孙子的声音也听不到了。镇北头盖起了一座二十层的高楼,他的视线无法攀爬上去,他看不到那高楼上的人和生活,他再也无法俯瞰并掌控这平静而躁动的小镇。医生诊所的左边新开了一家网吧,街中心新开了一家KTV,门口的霓虹广告彻夜闪烁,“咚咚”的声音震得睡梦中的人浑身发抖。他看到吴镇南头的村支书、乡党委书记和搞房地产的吴红星频频会面,听到他们在商议着拆迁拐角楼的事情。他将要无家可归。
夜晚越来越亮,明晃晃的太阳光越来越多地在德泉眼前晃动,不肯离去。德泉焦躁地奔走在吴镇的大街小巷,奔跑到湍水的深处,拍打那四处游移的亮光。
如果你在吴镇的夜晚行走,看见这样一个人,罩着个说不清什么衣料的长衫,手里拿着一卷破书,如阴影般走在路上,你千万别打扰他,千万别穿闪闪发光的东西,千万别发出**放肆的笑声。不然,他会跟上你,直到他抱住你,拯救了你,他才肯放手。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