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鸿    更新时间:2017-06-08 10:57:22

少年阿清拿着个馒头,也不吃,病恹恹地从吴镇走过去。路边的树、天上的云、地上的小蚂蚁、田野里的狗尾巴草,往常他一玩就要玩半天的东西,他都没心思去玩了。

他走到吴镇北头的清真寺那里,走不动了。他就在清真寺前的石板上坐下来。他爹吴振中说这个寺有几百年了,比吴镇还早。阿清一直不明白他爹说他们时的奇怪语气,好像是在说别人。阿清很想和寺边的海小河玩,可是一看见严肃的、不朝他笑的阿河爹,阿清就有点害怕。

清真寺二楼的高音喇叭正在唱歌。寺边的人们就从家里走出来,肩上搭着个毛巾,往寺里来了。阿清觉得这歌很好听,他一句也听不懂,可他喜欢这旋律,那么高,那么远,好像要传到天上的云那里,又好像要钻到他心里,钻到最深的地方。有一次他在河坡里躺着,听着喇叭里的歌声,他感觉身边的草、天上的云、河里的水都不动了。他自己也像被定住了。他又不想动,又想站起来跟着这歌声往前走。

白胡须白帽子的童阿訇走出来,看见少年阿清。就和他并排坐在石板上。阿清觉得童阿訇一定是长生不老的神仙。    

阿清,你咋了?

我不美了。

不美咋不去医院啊?

我想听歌,听听歌就好了。

那不是歌,是召唤穆斯林到清真寺叩拜真主。

真主是谁啊?

真主啊,真主创造了宇宙万物,还养育我们大家。

少年阿清糊涂了。

那我爹吴振中和我妈是谁啊?

傻孩子,你想啊,你吃的馒头,麦子,你看的天,云彩星星月亮,你走的路,灰尘大树狗尾巴草,又是谁创造的?

少年阿清似懂非懂,他觉得更累了。他只想躺在石板上,看着云朵,沉到歌声里。要是海小河来和他玩,他肯定就好了。

圣徒德泉

他准备好了随时从天而降。

夜晚让人颤抖。月光下的吴镇幽暗、平静,夏日晚风把白天的燥热吹走一些,空气中有着淡淡腐臭的味道,那是从吴镇的生活中发酵出来的,或清或浊的呼吸、炖肉的浓香、弃置在街角的内脏、腐烂的青菜水果、粪便、从十里八乡过来的人们身上的各种细菌,汇集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多义的空气,说不上难闻,还好像很让人怀恋。月亮升得很高,从吴镇医院露台上往下看,右边广大连绵的阴影是湍水岸边的树林,能听到湍水流动的声音从深处传来,左边是吴镇著名的操场,几百年来,这里都是那些死刑犯的最后归宿。它深陷在陡峭的河坡里,仿佛在阻碍那些被杀的鬼魂爬出。

吴镇的两个少年,十六岁的海红和十八岁的清飞,正在这露台上约会。海红后仰着,快要折到地上去,双手在抱着又像是在努力挣脱清飞,力量用得徘徊不定。两个人的嘴唇黏着,脸的上半部却试图要分开,海红眼睛一会儿紧闭,一会儿茫然张开,不知道是在受难殉道,还是在沉醉和享受;清飞的整个身体向下,下半身紧贴着女孩的下半身,嘴唇执著地在女孩的嘴唇里探索着。

露台的另一端,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扶梯处一级一级地出现,最后,登上台阶,站定。那人背对着月光,瘦削、笔直,着一身长长的罩衫,一只手握着本书,半举着,另一只手下垂,一动不动,显得庄严,又有点让人心惊。

他就这样从天而降。顿住。定格。然后,下台阶,一步步朝海红和清飞那边走过去,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一条长长的阴影,越来越近,罩住正在博弈中的两个人。

正处于不可名状情绪中的海红突然看到清飞后面的笔直身影,她看不清这人的脸庞,但能看出黑色剪影中蓬乱的头发和脸部严厉的棱角,能感觉出他危险而神圣的气息。海红张大嘴巴,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喃喃地叫着,“圣徒”,“圣徒”。海红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得来“圣徒”这一称呼,她不知道“圣徒”是什么样子,是干什么的,但是,看见这道笔直而又庄严的阴影,她心里直接叫出“圣徒”这两个字。正趁虚而入的清飞感觉到海红的停滞,扭过头去,看见已经罩到他头上的巨大阴影,惨叫一声,松开海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逃跑了。海红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拿着书的圣徒,像是被催眠了。

圣徒拉起海红的手,像拉着一只迷途的羔羊。她顺从地跟着他,浑身发抖,恐怖、害怕,却又有着奇异的平静和顺从。他把她送回家,轻车熟路,显然他非常清楚海红住在哪里。因为惊慌,海红没有发现这点疑问。然后,圣徒离开了。海红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熟了。睡梦中,她看到有个人推开窗,直接向她走过来,向她伸出了手。她大叫一声,那个人就从窗户掉了下去。

圣徒德泉挺直脊背,靠在吴镇十字路口那个大服装批发拐角楼的拐角处,盘着腿,闭目养神。他的脸苍白透明,浓密的头发在头顶纠结盘绕,像一条条狂舞的、漆黑的小蛇,泄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长长的说不清是雨衣还是冬大衣的长袍挂在身上,几乎完全罩住了他的身体,但从轮廓可以看到他巨大的骨骼和身躯。他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着黑暗的神秘的气息。

在他的周边,拐角处那两平米的空间里,码着一堆堆的废纸、废铁、塑料瓶、啤酒瓶,它们被分类归置,整整齐齐。德泉坐在这废品的中央,像国王一样。下午五点多钟,太阳虚弱一些,吴镇的集市结束,街上潮水般的人流退去之后,德泉从他的领地慢慢起身,开始了他的工作。他从拐角楼正对着的十字街中心开始,背对太阳,沿着吴镇北边的老街道往吴镇里边走,右转到大斜坡下面的河坡里,六点多钟的时候,他又转回来,上河坡,朝南走,最后,再回到他的领地。沿途寻寻觅觅,垃圾桶里的水瓶、地上随意扔的塑料袋、堆在街角的破纸箱、随处可见的旧布条,等等,都是他捡拾的对象。德泉移动着身体,左右察看,然后弯腰捡起,拍打物品上面的灰尘,放进随身的大布袋里,动作从容,庄严。他的眼睑一直下垂着,不抬眼看任何人,就好像走在一段虚空里,那世界只有他自己。

没错,他是吴镇著名的流浪汉德泉。但要真说他是流浪汉,又不太像。他没有流浪汉常有的随身行头,他只有一本书,半卷着边儿,陈旧破烂。他的气色明明是半饥饿营养不良的表征,却又透着衣食无忧的镇静。一个闯入吴镇的外地人如果无意间看到这个人,会被他混杂着流浪的放逐和在家的镇静气质所吸引,他会奇怪地发现,当偶尔的一缕阳光照到德泉身上时,他的眼睛会快速眨动,极不舒服的样子。

每到中午和傍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就会拎着饭盒,出现在吴镇大街上,出现在闭眼的德泉面前。每逢夏天暴雨或冬天大雪之时,无所事事靠在柜台上嗑瓜子、围着火炉闲聊天的人们,会看到德泉白发苍苍的老寡妇妈站在雨雪中,一声声叫着,“德泉啊,德泉,雨(雪)恁大,咱们回家吧。”德泉闭着眼,一声不吭。老寡妇在儿子面前站了一段时间,抹着眼泪,把藏在衣服里的保温饭盒拿出来,放在地上,再把德泉捡拾的废品带走。人们眼看着这个老太太从一个窈窕风骚的风流寡妇变为两眼干枯的老人,看着时光无情流逝,刻在吴镇的道路和这个女人的身上。

二十多年来,德泉一直在这个地方靠着,直到成为那拐角的一部分,一团固定的阴影,一块去不掉的牛皮癣,一个可有可无的突起。人们从他前面转过去,再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人们知道他叫德泉,但也像不知道一样,把他给彻底忘记了。可是,在偶尔看到苍白高大的德泉以空荡荡的身躯梦游般走过吴镇时,也有种被震慑的感觉。

德泉妈曾经是吴镇著名的风流寡妇,住在吴镇里面最老的那条街道里。那条街如今还是破旧的青石街道,狭窄弯曲。两边是泥墙青瓦的房屋,低矮破烂,里面黑洞洞的。每家每户前面都有一个长方形的敞开的货架,摆着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干果、糖豆、炒花生、八宝糖,还有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海红从来没有见过人们光顾这些摊位,也似乎从来没见他们换过这些食品。摊位旁边的人面目模糊,好像已经存在几百年了,从来没有死去,也从来没有活过。

年轻的德泉妈的出现让人们把目光真切地投向了这条黑洞洞的老街。德泉妈是外乡人,嫁到吴镇的这条街上,却发现这条街比自己闭塞的家乡更落后更寂寞。德泉爸沉默寡言,三十岁莫名死去,留下这对孤儿寡母。不久之后,德泉妈把自己的侧门打开,开始接待从德泉家院子后面那长满刺灌木的小土丘上爬上来的男人们。人们看到越长越大、越来越高的德泉紧闭着嘴巴,垂着眼睛,每天都家中出来,走向学校,又走回家中。

德泉出事那年,德泉妈先是到处拜佛烧香,引一些和尚在家里念经驱魔,又到灵山去拜土地爷、关公、祖师爷,磕头许愿,让挽着头发的、肮脏的云游道士住在家中,希望把儿子从沉睡中引出来。德泉只是坐在家中角落处,一语不发。唯有中午时分阳光从家门外射进来的时候,他才会有所动作,眨着眼睛,挪动到更阴暗的角落。

有人对德泉妈说,菩萨、观音救不了你儿子,耶稣才行。于是,德泉妈开始信耶稣。四处跑着唱赞美诗,学圣经。半年之后,教内的十几个姊妹们开始挽救德泉迷失的灵魂。每天晚上,聚在德泉家,祷告、倾诉、唱赞美诗、学圣经、讲见证,德泉妈每天都在喘不过气来的哭泣、祷告和希望中睡过去。她着迷于这种方式对自己心灵的影响,在哭泣中获得洗刷和力量。她和那些相好们断绝了关系,更加专心致志地拯救儿子德泉。

德泉坐在阴影里,没有人看到他颤抖的眼睛和肌肉。从学校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坐在屋角,他不愿意出门,不愿意和人说话。他害怕阳光,害怕任何光亮。疯狂的阳光,无处不在。他无处可逃。母亲的哭泣、歇斯底里的倾诉断断续续传到他的大脑中,和那太阳光一样让他疯狂和害怕。这嗡嗡的声音,在他耳边回旋,如尖利的蜜蜂尾刺,不断刺向他的耳膜,疼痛难忍,又奇痒无比。

一个偶然的夜晚,处于浑沌之中的德泉听到母亲以哭诉般的声音唱出的这样一句话。

“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瞭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

像突然得了天启,德泉的脑子里有了光明。他看到,在黑暗中,光明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照亮街道、树木、房屋和万物。

德泉站起身来,抓起一本《圣经》,往屋外走去。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白天,他垂着眼睛,看着吴镇人在遥远的灰茫茫中走动、说话和吵架,好像都被无形的线牵着,进行着乏味的、整齐划一的表演。一到夜晚,他就觉得自己通体透亮。他能听得到每一家的窃窃私语,能看到每一家房屋后面的人和他们的秘密。

每个周六,海家万民都悄悄从镇北头的家里溜出来,骑着自行车,风一般地驰向镇南头,和他的老情人阿菊幽会,不一会儿,街南头的照相馆里就会传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风雨无阻。而万民的老婆在那天晚上一定要到邻居家打麻将,也风雨无阻。

他看见过情窦初开的少女海红黄昏时在镇子南头明光家的菜地边缘徘徊,又看到远处清飞追逐着海红的爱恋的目光。这年夏天,他看到从外地回来的清飞眼睛里多了一丝不顾一切的情欲。而海红,不知道危险已经悄悄降临。

他看到吴镇的人摆脱掉白天罩在身上的壳,精神抖擞,竭力去到达白天无法到达的地方,做白天无法做的纯情的人。夜晚的吴镇是真实的,充满着欲望和躁动,包含着世界的全部秘密和真相。

他爱夜晚中行走在吴镇的偷情者、流浪汉、醉汉和匆匆行走的晚归者,他甚至喜欢夜晚的大屁股焕莉。德泉讨厌焕莉的大屁股,粗俗、嗜血,散发着赤裸裸的情欲,对来买东西的乡下人毫不留情。但一到夜晚,她那英俊的、四处偷情的丈夫回到家中,焕莉的眼睛就散发着光彩。他看到了焕莉迷醉的眼睛。

他对屋檐深处的私语声分辨极清,他能听得出哪一家的女人、小孩的哭泣,能辨别出哪对**的声音,能听到是吴大妈还是李大妈在打自己的几个孙子,他能听得出是哪个孙子的哭声。他能清晰辨认出进入吴镇的陌生的声音。他悄悄跟踪这些陌生的声音。他看到过那个震惊全国的杀人犯,他沿途杀人,无冤无仇,冷酷无比。在黑暗里,德泉一眼看到他心中的害怕和恐惧,那个人因恐惧而杀人,又因杀人而恐惧。他一步没停地走出吴镇,没有看到浑身散发光亮的德泉。

一群外乡的、喝醉了酒的年轻人,在吴镇的街道上高声大笑,调戏着一个过路小姑娘。德泉认出那小姑娘是街南头卖粉面老李家的姑娘。他默默拦在那群人前面,张开披风似的雨衣,像一个瘦骨嶙峋的十字木桩,可怜而无助,引得一阵狂笑和口哨声。

圣徒德泉端然行走在吴镇的大街小巷,河坡草场,收集来自吴镇深处的声音,并去拯救那些被不幸抛置于夜晚的各种境遇的人们。他准备好了随时从天而降。他要做他们的守护者。他不允许有人破坏夜晚的吴镇,他不允许哪怕一丝一毫的强迫、污辱和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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