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及，木心先生定义艺术家为无能把天才用在生活上，而只能用在艺术上的人。推一下，艺术家天生缺陷（生活上的无能），可成为创作上的优势。实际上木心先生对艺术家寄予厚望，认为哲学家政治家现代工业科学技术都不能拯救世界，唯一能拯救世界的就是艺术家。但他又说，艺术不能拯救世界。又说，艺术拯救世界的时机已过。不自洽之至？的确，不过木心先生如果不怕麻烦解释一下的话，很容易自洽的。为什么没解释？听众学养不够？或偷懒？不知道。笔者斗胆为木心先生“自洽”一下。由于这方面议论散见全篇，没有集中讨论，本文也是心灵对话类，就凭印象“乱”说了，若错过什么，抛砖引玉，请君补足或矫正。
为什么艺术家才能拯救世界？人类的得救，以什么为标准？是反人类罪犯更难得逞或逃脱？人口参加政治过程的百分比空前提高？物质财富无限丰富地涌流？正在计划星际移民以便人类种群在地球毁灭后仍能生存下去？还是巨量人口都吃得更好住得更舒服更自由地享受**？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用来衡量所谓“进步”的参数，但不是木心先生所谓的“拯救”。人之所以为人，是有一个自我期待，即人要活得像人，就是要有自由、尊严、爱，社会更平等，更能让人全面发展。而这些，在很多方面，社会不是进步，而是在退步，用卢梭的话说，是人的进化，类的退化。木心先生这里当然是人类思想史上一部分人的观点，但即使不同意这个观点的人也看到这个观点的深刻意义。用这个尺度衡量今天的世界，贫富极度分化，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成了互相残杀的口实，人类看到的是拯救的曙光，还是末日的先声，恐怕有得一辩。
哲学家政治家……都未能拯救世界，艺术家拯救了世界吗？也没有！为什么说只有艺术家能拯救世界呢？这个拯救世界，是指艺术升华人心而言，但由于商业文化的侵蚀，艺术成了商业工具，能拯救人心的艺术为金钱淹没，所以错过了拯救的时机。但艺术家个人呢？个人还是能得救的。这是今天很多顶尖艺术家思想家都在言说的观点，很悲观主义，但底子里是人道主义的悲情，是爱，很艰难、但不得不高举的人子之爱。木心先生反宗教，但爱耶稣基督，也是由此。
木心先生如果听见别人说他是人道主义，一定会嗤之以鼻。套用一个诗人的话，人道主义像一张钞票，越用越脏。木心先生，大概有洁癖，决不会用脏钞票的。
索性讲纪德。他的名言：“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
我看到这句话，心惊肉跳。我记住这句话时，十七八岁，一辈子受用不尽。《地粮》中，纪德忽然说：“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这是一个好公式（疑是‘指南’：法语formule可译‘公式’，但这里应译‘指南’），我来推荐给你。”五十年来，我的体会，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是艺术。
……
宗教、哲学、科学，可能而不能。
艺术，可能，能。
看看种种可能，想想自己的“可能”，就这样过了春夏秋冬，一个闲不住的闲人。
存心这个“担当”的人，你能说不是人道主义？一个大艺术家，不论多欢喜名利美人，多虚荣，沾染多少人类的原罪，在其艺术追求中，第一要问的问题就是，你的“担当”是什么？莫扎特名言：我为人俗不可耐，但我的音乐不是。呵呵！
木心先生自况热爱生活，有享乐主义情结，没有钱是不行的。所以钞票再脏，还是要用两根指尖拈起来，去小菜场买好食材回家烧好小菜吃的。无奈，人之为人！
木心先生时常有一点“厌恶人类主义者”的味道，说“酒神精神”原来是为了拯救人类的，结果没有，因为“人类不配得救”。大概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一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