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改顾炎武“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为“一入流派便无足观”,是笔者所读过的最鄙视流派的句子,无论是文学哲学或艺术流派。然而其通篇不停讨论流派,甚至常常所论及之流派跟讨论题目毫无关系。比如,讨论黑色幽默时狠批了一阵新小说派的反现实主义小说观。无他,木心先生怕他的学生们堕入流派陷阱。不过木心先生并非一概而论。
一个文学家、艺术家如果被人归类为什么什么主义,那是悲哀的。如果是读者、评家误解的,标榜的,作者不过是受一点委屈。如果是作者自己标榜的,那一定不是一流。
王尔德不错的。但一标榜唯美主义,露馅了。你那个“唯”是最美的吗?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实主义,他光火,但有教养,说:“从最高的意义上,是。”
他发现流派有两种:先有艺术家和作品而后被后人归之于流派的(如波德莱尔、马尔克斯等),先发流派宣言而后写作的(如高蹈派意象主义等),然后分析说,优秀艺术家大多数是前者,而后者大多平庸。如果是这样(笔者觉得是,但未统计过),发现这一无奈事实至少应该是一个有见地的“学者之察”(scholarly observation)。
木心先生还发现,流派群起是19世纪后期的事,特别是在法国,主要原因是标新立异以求震撼效应,希望社会关注能使他们的作品更受重视,成名挣钱,以至于每况愈下,流派宗旨可以商品化成了广告口号。当然,木心先生对流派的鄙视,并非只是对商业文化侵蚀的厌恶,更由于:
凡概括进去的,一定是二流三流。
不要去构想,更不要去参加任何主义。大艺术家一定不是什么主义的——莎士比亚什么主义?
(很严肃地)要说笑话时,也不要说:“我来讲个笑话。”
这段话大概是有沉痛感的: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化界正流行各种“主义”,大多是西方早已过时的,但被中国人当作真理一样来追求。责任固然在历史环境,但事实一样无情:很多有才能的艺术家被裹挟进去,全身心投入,以这些主义指导自己的艺术创造,消耗才华和生命且不说,更有被误导而走上歧途从此一蹶不振的,这就是巨大浪费了,虽然一部文化史就是百分之九十人类天才惨遭浪费的历史。木心先生知道“历史不仁”,但亲眼见那么多“才子”走向灭亡,大概于心不忍而提醒之,可惜当年人微言轻啊!更何况越众一步为优秀,越众两步为领袖,越众三步为靶的,越众四五步的就是浮云了。
木心先生引发的题外话:马克思喜欢引用“播下龙种,收获跳蚤”这句话,大概很欣赏历史的幽默吧。“五四”是福音,也是诅咒,台海两岸都是“五四”播的龙种,北京取“左”,台北取“右”,中国文化成龙了吗?文化“不仁”啊!香港文化沙漠,福音诅咒都隔膜,学西方学成一个怪胎,半个多世纪过去,这个怪胎渐渐长出点人样了,幸甚,值得深究,对两岸应该都有裨益。
跳蚤,会不会变回龙去呢?会的,笔者相信。木心先生可能会幽默一笑:你除了相信别无选择。
言归正传:木心先生并不认为流派一无是处。相反,他同样鄙视极端反流派主义。他的态度类似于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所有流派都有所成就,不要因为意识流对所有其他写法都说了很多蠢话,就弃之如敝屣,而要利用意识流写法——利用所有人类智慧所创造的十八般兵器,哪怕出于三流匠人之手,不然,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呢?
要广泛吸收。我的作品中,间接地,处处吸收现代文学。你们要去直接地学。上课,我告诉大家饭在哪里,牛肉在哪里,你们自己去拿。
只有懂古典,才能懂浪漫,这是浪漫派的本分。只有懂浪漫,才能懂各种现代潮流,这是现代派的本分。只有懂得现代派,才能向前走。
记住,这是木心先生在大批了一通现代派后说的:他花了大力气弄懂现代派。
这里木心先生把所有文化活动概括进了西方语境。问:如果一个文化完全是脱离西方语境而独立发展的,不懂现代派就不能“向前走”了吗?显然,木心先生讲的是目前中国文化的现实:中国已经进入了西方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世界文化语境,从《几何原本》到《天演论》到君主立宪到马克思主义到存在主义,都是西方舶来品,中国的传统并未消失,但已沉入地底,是不是能重新崛起造一座文化的珠峰,要看是否能充分消化包括西方文化在内的所有文化财富并在新创造上打下中国人的烙印,这个目标还很遥远,至少在目前看来,希望不大。
1976年,谁会预见到今天中国的高速公路遍布大江南北的情景呢?奇迹,是人类历史的常态,问题是怎样让它在你的院子里发生。
书中对各种流派的议论,多有点睛之笔,关键看读者是不是“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