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题:“大师”通常客观描写一个人,与“阅读”大师者无涉。这里所谓“一个人的大师”则不同:这个人是否大师,取决于你如何“阅读”他。打个比方,凡·高大师与否,看你的艺术眼力。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是世界文学史讲义,其实更像文化史漫谈,封面有“木心讲述”字样,因为是根据陈丹青的笔记整理而成。换句话说,这里的木心,是一个textual figure,即文本人物,可能与已故作家本人十分契合,也可能“浑身不搭界”。《论语》是孔子弟子记录,我们崇拜了两千多年的孔子,也是文本人物。好在木心到底如何,可以读他自己的著作,如果发现另一个文本人物,陈丹青负责解释。
笔者只读过木心先生的《哥伦比亚的倒影》,颇有微辞,所以就不及其余了。这次《上海文学》赵丽宏先生邀文,读了这本一千一百零二页的回忆录,觉得如果年轻时有这么一个人作老师,幸甚至哉。
先说丑话。笔者是所谓学术界“正宗”科班出身(木心先生所鄙视的种群,呵呵!),敢说大部分同行,对这本书绝对不屑一顾,想来有以下几个原因。1. 木心先生在他所讨论的所有国别文学或时期,都不是专家,有一些恐怕是现炒现卖。2. 所述史实出入太大,不合最基本也最重要的 factual accuracy,所谓“确事原则”。3. 对文化人物、流派评价,至少百分之八十是印象主义派,很少文本分析,而且不在乎论据是否支持得起论点,甚至不在乎是否有论据。4. 作为“史”,这本书是 more presentation than representation(表现过度而再现不足);中国传统诠释学有“六经注我”和“我注六经”之别,木心先生的“六经”更进一步,且不说是草草过目,恐怕都没“过”完。陈丹青名之曰“文学回忆录”,良有以也!5. 观点偏向性太大,纯以个人爱好为准,基本没有“客观”原则。6. 逻辑自洽性严重缺失,很多重要论点自相矛盾,而且常常是多重自相矛盾。
还可以挑出许多刺。所列几条,都没给例子,用不着:木心先生多次在书中以不同方式自己指出了这些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本书的意义不在于此。
这本书,不能用作大学教材,会误人子弟。也不是学术,对象也不是学者,用学术标准来读它,胶柱鼓瑟矣!
木心先生1989至1994年间,在纽约给一批艺术家(主要是画家雕塑家)讲世界文学史,其中相当多已经在国内成名,到纽约寻求突破。对这些人而言,最要紧的不是了解文化史实或形成自己的艺术观,而是从讲课里获取灵感:史实不确?没关系,只要能触发灵感;文学观偏激甚或胡扯,也没关系,只要能指向某种观照生活或艺术的新视角则可。对这批木心先生眼中有艺术“天才”却由于生长在文化灾难里而没什么文化底蕴的学生,这门“文学史”应该是“及时雨”(有些学生半途而废,如不是其他原因,很可能是有眼不识泰山,遗憾)。
这样的服务,大部分文学史家无法提供,因为服务者必须也是艺术家,而木心先生正是个艺术家,而且是博学多艺的艺术家。
这本书为艺术家而作,着眼点是艺术创作,聚焦于如何创作,底子是木心先生本身的创作经验和与世界各种文化的冲撞过程,优秀文化和劣质文化均在其列。
言归正传,讲讲该书的好处。
汉朝是孔子飙升为“万世师表”的起点,太史公应是“始作俑者”,但他对孔子的态度是“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敬而平等,没有偶像崇拜,当然首先是因为太史公跟孔子是同一层次的人物,但是若史家不能平视笔下人物,格局就小了,结果必然等而下之。纵观《二十四史》,太史公这个态度传承不错,所以创造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古典史学,至于其中成就相对落差甚大,那是才具禀赋有异,奈何!
该书笔者最为激赏的,是作者的态度,平视世界史上最伟大的文化天才。木心先生是否跟这些大师处于同一层次?他自以为是,很好。到底是不是,见仁见智。窃以为以木心先生之智,倘若生于唐宋或他最热爱的欧洲19世纪,也许会做出大师的成就。但就书论书,木心先生的平视态度,使他能把这些大师当作精神伴侣,与之进行平等的心灵对话,烛见其心,有深度地揭示伟大作品后的大师之心,而伟大作品,创作,需要大师之心,解读,也需要大师之心。
不是大师怎么办?不妨有大师之心。大师期待百分百的理解,你没有大师之心绝对做不到。做不到,你就辜负了大师,那大师所能给你的,也就非常有限。
换言之,木心先生的大师,并不是人云亦云,而是自己思想过滤艺术挑剔所得,是他一个人的大师。
看笔者是否能与木心先生进行心灵对话,并把他变成我的大师。
1. 尼采
木心先生最心仪尼采,无论什么议题都会扯上尼采,贯穿全书,似无脉络可循。尼采的精神是“重新评价一切价值”,这大概也是木心先生的智性指向。但尼采精神活动常常把他引向“反传统”,木心先生原则上也“反传统”,但他对古典主义和文学传统的“敬”以及厌恶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胡乱摧毁传统,则使木心先生更像一个传统保护者。
笔者读研究生时代,正是尼采被西方后现代主义洪流捧上宗主宝座的时代。从本书描述的尼采看,木心先生似乎并未受这洪流的影响,但在肯定尼采颠覆西方传统这一点上,则惊人地一致。有趣的是,木心先生评论后现代主义的颠覆西方传统时,大致取否定态度。木心先生不是有系统性的思想家,自相矛盾不奇怪,要紧的是,木心先生对尼采不能自洽的评论或使用,却各有各的启迪,而这些启迪的结果却相当自洽。
木心先生最欣赏尼采的有几点。首先是尼采拒绝一切体系,而体系建构是德国古典哲学的核心优势。尼采的“体系”,是指康德黑格尔以至谢林费希特花巨力建立的宇宙(包括人类社会)的架构,从宇宙学(cosmology)到伦理学,如黑格尔的宇宙/世界精神及其外化、具体为所有物质和精神的存在,而木心先生的“体系”,则指某种“体系”型的思维方式,如存在主义之类。显然,两种“体系”在内涵外延上都有很大差别,木心先生不可能不知道。同理,木心先生也知道人是 norm-abiding animals(循规动物),离开建立范式、遵循规矩这种行为方式,人什么都做不了(一个人不愿或没意识到自己行为遵循任何规矩,并不等于其行为方式中没有规矩可寻——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意识不到自己行为在遵守某种规矩,通常由于力所不及或缺乏训练)。尼采反对一切“体系”,也是建立或遵循他所认可的思想原则的,换句话说,他是用他的“体系”反对一切“体系”,而这里的“体系”,实际上都是特指,虽然尼采把它用作泛指。更重要的是,尼采所用的体系,是复数,有他自己创造的,也有他从别处借用的,这些体系之间可以互相矛盾,甚或敌对。尼采反“体系”的实利之一,就是你可以从任何体系里借用任何有用的东西,不必管体系之间的冲突矛盾。
窃以为木心先生教导他的学生不要范式,不要遵循规矩,就是希望他们能利用所有最容易获得的智性资源,而不必服膺某一“主义”,那样必然为体系所缚,而不能得“体系”之利。
木心先生的讲课对象是一批艺术家。一个稍有层次的艺术家,都会面对“世界/人生/艺术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而在木心先生讲课的年代(1989-1994),中国正在大量引介西方文化资源。这些艺术家虽身处纽约,但由于文化准备不足以及语言障碍,更多接触的还正是这些经过中文引介的西方文化资源。当时大学校园里时髦的一句问话是,你相信存在主义吗?木心先生反复指出,所有这些引介的东西,在西方都早就“过时”了,但中国人把他们当作人类最先进的思想在拥抱,这很危险,尤其当你真正变成一个什么“主义者”的时候。但所有这些“过时”的体系,又都可以提供某些思维利器,如果你知道怎么利用,就会左右逢源,而不落入“体系”陷阱(怎样利用这些资源,下文还会论及)。
木心先生钟情尼采的“酒神精神”,因为它的对立面“阿波罗精神”,代表了尼采想打倒的西方正统,也就是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笛卡尔马克思韦伯的理性传统。要知道,木心先生自谓仰慕这个西方正统,但又激赏为打倒这个正统而建立的“酒神精神”,不合逻辑?又合又不合。知其不合,易,知其合,木心先生就成了你的“大师”。
“什么构成艺术?”对这一问题,人类刚刚切入一个大苹果的外皮。康德写了“纯粹理性”,又写了“实践理性”,但碰到艺术,不能名之为理性,无以名之,强名之曰“判断力”。他比较数学和文学:你告诉一个人怎么解一元一次方程,一般智力的人就会解,但你告诉他怎么写诗,很多天才还是不会写。所以理性的东西,可学,超越理性的,不可学。这种现象常见:没听说过不会做数学的数学教授,而写不出像样小说的小说创作教授,作不出像样曲子的作曲教授,那就多了。康德说艺术需要天才,而尼采知道不仅是艺术,所有创造性的东西都需要“酒神精神”,而阿波罗精神抑制人的创造力。
“酒神精神”需要直觉,超越理性感性思想情感这些传统概念所能表达的领域,这是木心先生希望他的艺术家天才学生们所能理解的。木心先生强调艺术依靠直觉,依靠生命力的释放,都是酒神精神的体现。强盛的生命力,是艺术品的首要条件。怎么定义“强盛”呢?米开朗基罗的雕塑的超人体格,是强盛生命力的爆发,蒙娜丽莎的笑,也是强盛生命力的引而不发,李清照的“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是强盛生命力受到抑制。记得一次学术会上谈到“文革”时没有创作自由,一个诗人说,创作自由从来都有,不可能剥夺。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写不写,是你的自由,发不发表,是另外一回事。写了不能发表,会让你坐牢,你可以烧掉啊。生命力或创作欲望,一如性欲,满则溢,即使没有对象,还是要释放的,如不释放,或因不满,或根本没有。当然,释放出来的是潜在的爱因斯坦还是白痴,又是一回事。
木心先生写过三四千万文字,写了就烧,烧了还写,充分利用了他的自由,并从毁坏这个自由的产物中,得到升华: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木心先生无法打碎社会加在他身上的枷锁,但他打碎了加在他心灵上的枷锁,获得了精神自由。人类之无法予以枷锁的精神自由,大概是人类最高的自由,唯一无限供给的奢侈品。
笔者猜想,谁写一部木心先生传,可以为这一奢侈品作注。他的一生,大部分用在如何小心翼翼地保护他的生命欲望,也就是他的“向艺术意志”,从而完满他的精神自由。
尼采是木心先生的神祗,但也难逃木心先生之讥。最令人解颐的是称尼采为“不喝酒的酒神”。尼采骄傲他的生命力,然而大半辈子缠绵病榻;强调自己血统高贵,却家世贫贱;渴望高贵的爱情,又在咸肉庄里破处并得了戕害他一生的梅毒;呼唤非理性,其成就却全来自于其理性思维,而最大的非理性是发疯,浑浑噩噩过了十来年,阿波罗精神酒神精神都“超越”了,史上最滑稽的超越。
但木心先生说尼采是最“贵族”的贵族,精神贵族。尼采一辈子有笑剧色彩,但这笑剧的根子,也是他成为人类精神骑士的原因,所以木心先生说尼采是艺术家,而不是哲学家,有深意焉!艺术家,照木心先生的说法,是无法把天才用在生活上,只好用在艺术上的人。经验上,许多大艺术家有笑剧色彩,从贝多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包括中国的阿炳,都是生活中可笑的人物,但这笑剧中又反映出人生终极性的悲剧。艺术家的可笑性,是宝贵资源,但怎样利用是学不会教不会的,只能暗示,或骗上路。
这是不是木心先生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