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兄 弟

作者:李辉    更新时间:2017-06-06 13:13:34

早就想去土耳其。

记得二十几年前,我在西双版纳机场,偶遇一个比利时旅游团。我身穿一件体恤,上面印有《丁丁历险记》系列中的蓝莲花图案,这恰好是比利时画家埃尔热的作品,立即引起他们的好奇。有位客人是一家杂志的编辑,我们攀谈起来。后来,我们相互留下地址,归国后他很快给我来信,几年间时有通信。他以为我与他们一样,也是一个国外游客,首先问我:“你是土耳其人吗?”这是我第一次遇到有人把我和土耳其联系起来。

一年之后,1992年我第一次出国,在北欧逗留一个多月。一天,路过哥本哈根的丹麦皇宫,林荫道上遇到一位老太太,随意攀谈。她问我:“你是哪里人?是土耳其人吗?”当然不是。后来,告诉朋友此事,他们端详我,竟也点点头,觉得丹麦老太太问得还真有点道理。

儿时,常听人说我长得像外国小孩。“文革”期间,阿尔巴尼亚电影风靡一时,有部影片《地下游击队》,里面有一位送情报的小男孩。一次我去邮局寄信,几位邮局阿姨纷纷说:“瞧,这孩子真像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那个小孩!”说得我满脸通红,赶紧把信塞进邮筒,跑开。大了,我才注意到自己鼻子大,眼珠不黑,络腮胡子,显然不是典型的汉族特点。我没有见到过爷爷奶奶,到底是什么民族,问父母,他们也不清楚。

莫名其妙,自听过那位丹麦老太太的发问后,我对土耳其有了某种亲切感,其实也知道,完全是一种好奇。

二十二年过去,今年新年伊始,终于有机会走进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文化部的计划颇有创意,用一年时间,邀请中国各界的约一百名知识分子访问土耳其,每次三两人,集中在伊斯坦布尔深度参观,以加深彼此的了解和文化沟通。我有幸获邀。推荐者和邀请者当然不清楚上面的故事,不会想到,这一访问,我期待已久。

“你像我们土耳其人。”从走进伊斯坦布尔那一时刻起,一直到离开,短短几天,我不断听到有人这么对我说。陪同我们的土耳其小伙子高明,汉语讲得颇为地道,对中国文化也颇熟稔,一些最新的网络语言都如数家珍,交流起来毫无障碍。我俩合影时,同行中国朋友一看:“你们真像兄弟!”我们一行三人,曾被安排到一个土耳其人的家里做客,开门迎接,一位会说汉语的主人,一见我,脱口而出:“你好。咦,你长得有点儿像土耳其人!”

面貌相似,时常会让语言的隔阂变得不那么重要。

兄弟——一种在他国旅行时不期而至的特殊感受,令人陶醉。有了这种感受,走在伊斯坦布尔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顿时少了陌生感。彼此对视,点头,微笑,无须交谈,另有一番亲切。

某日,前去参观托普卡帕皇宫博物馆。最期待看到的,是皇宫博物馆珍藏的中国瓷器。除了中国,这里是世界上收藏青花瓷最多的地方。前年冬天,上海博物馆曾举办过一次元代青花瓷精品大展,世界不少国家的博物馆都提供展品参展,唯独土耳其缺席。据说,因为曾有伊斯坦布尔将发生地震的预报,易碎的青花瓷被严加保护,免遭意外。谁知,两年过后,皇宫博物馆的中国瓷器,依旧没有展出,颇令人遗憾。

不过,我却有了另外的弥补。

在皇宫博物馆,适逢一群男女中学生在老师带领下参观。看见我们,他们显得格外兴奋,不住招手致意。一个男孩,大约十三四岁,总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想和我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拍拍我的肩,比划着要我和他合影。之后,他又把我拉到他的一群同学那里。他们说说笑笑,活泼雀跃,反倒是站在中间的我,显得有些拘谨。男孩还特意拉来他的几个女同学,要她们单独和我合影。土耳其是我去的第一个穆斯林国家,出发之前,心里多少有点发憷,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些词汇:严肃、庄重、距离感、清规戒律……没有想到,伊斯坦布尔在我面前,呈现出的却是一种相当开放的世俗化生活状态。此刻,站在这些中学生中间,孩子们的无拘无束,化解了心中诸多困惑。我想,或许,在这个男孩眼里,我既是远方的客人,也是可亲近的朋友、兄弟。

文化交融之妙,时常就在生活细节中。

那两天,我把和高明的合影、和小男孩的合影,发在微信朋友圈,一连串点评自中国飞到伊斯坦布尔的手机上:“太像了”,“确实像”,“还真有点像”,“见到亲人啦”,“真像”……

高明看后,笑得好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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