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德培    更新时间:2017-05-25 15:35:02

叙事是秩序的建构,而作为叙事关键的动力莫过于两种力量的对立、对峙和角逐。安雪儿的命运转变的前后并非力量的对比,它只不过是两种不同叙述语境而已。作为龙盏镇的神灵,安雪儿是传奇而非她自身。她是被人们供奉的神,是使人畏惧的灵。在亨利·詹姆斯看来:传奇从本质上说无本质可言,它唯一的原则,就是超乎自身的离奇。从神灵到俗人是安雪儿的命运,但这中间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是魔鬼辛欣来的强奸使她跨越了这鸿沟,是罪恶之手把她从神坛拉回到人世间。确切地说,这种与善对立的恶之力,才是小说叙事的助推器,推而广之还包括着与之延伸的人之欲望以及世俗的各种偏见。别的不说,想想唐镇长的反应:“在镇长唐汉成心目中,辛欣来强奸安雪儿,比他杀掉养母更加十恶不赦!安雪儿是龙盏镇的一块招牌,或者说是一盏灯。他还想着将来在一心山建寺院时,请安雪儿做居士,参与法事,引来香客呢。”原来,神灵也是一张发展经济、增加收入的牌。

还有,“安雪儿被辛欣来破了真身,龙盏镇人便觉得她与天再无关系了。他们开始探寻她坠落凡尘的先兆:她的肤色不那么透明了,走路有了声响,爱吃肉了,而且不像以前那么喜欢望天了。大家对她的来历,又有了新的演绎。说安平是法警,这么多年枪毙的人中,不也都是罪大恶极的,屈死鬼当是有的!辛欣来强奸安雪儿,真凶不是他,而是附在他身上的冤魂!冤魂借辛欣来的躯壳,来报法警的杀身之仇。这种说法,深深刺痛了安平。他想不通,人们可以万口一声地把一个侏儒塑造成神,也可以在一夜之间,众口一词地将她打入魔鬼的行列。”原来,把安雪儿接入尘世的,除了辛欣来的罪恶之手,还有那“众口一词”的帮凶。事情远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复杂。

作者把小说的后记取名为“每个故事都有回忆”,实际上,对小说的各色人等而言,每次记忆都成了展开故事的时刻,辛家三代人、安家三代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流布又形成了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延续,时间上的绵延。镇长唐汉成一家略有不同,一是他的故事和权力有关,二是他的发迹依靠的是其老婆陈美珍家的权势。不管怎样,这三家人的故事构筑了《群山之巅》的“铁三角”,它们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回忆是当下的回忆,这让我们思考的“当下”也是历史性的。我们今天活着。明天我们会有一个对“这个当下”的回忆。我们不能忽略过去是真实的,如同我们过去说过的“过去的源头就是当下”。如同尼采说的历史就是当下:今天来临的也是历史。回忆不再是对过去的研究,而是对当下的视角。

《群山之巅》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依赖于回忆,一种倒叙述往回走的方式来传递其人生的故事,只有安雪儿的故事,其从“天使走向滚滚红尘”的命运是顺叙述,一种向前走的方式。她的命运是小说中的“倒行逆施”,她的与众不同,人生的颠覆,她在丧失了龙盏镇人对其敬畏之心后的生涯及其结局充斥着难以言说的隐喻。所谓“隐喻”就是“转换”,而“转换”又是那些必须被执行而不必在字面对待的事情。安雪儿两次被侵犯、凌辱,看似事件的重复,但在寓意上并不重复。作为事件,前者是具体的,有始有终,随着案件告破,以辛欣来被执行死刑而告终;后者不同,它更多是象征性的,它没有过程,一开始就结束了,它印证了那漫天大雪谱写的冤的无调性,是“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的雷鸣。

何止是安雪儿,《群山之巅》讲述了太多的人生颠覆:辛开溜不是逃兵,可是一辈子背负了逃兵的骂名,以至真名也被人遗忘;安大营之死挟带着私情和他人的欲望,却戴了烈士的光环;辛家的养儿原来却是陈家的弃儿;美如仙女的唐眉一夜间成了道德模范,母亲陈美珍直说唐眉的脑袋让驴踢了,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原来唐眉所有一切美德都是为了赎罪……总之,《群山之巅》是一部言说颠覆与翻案的书,字里行间我们都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错”字,就是那永恒的青山绿水也无法安身,“连年的采伐让龙盏镇的春天都给松毛虫给挟持了,农药杀死了松毛虫,也杀死了不该杀死的动植物。花骨朵萎缩了,鸟儿停止了歌唱,河流也被污染了!林间小溪漂浮着死鱼,河岸边是野鸭的尸体,树丛中飘散着灰鼠和野兔腐烂的气味,连喜食腐肉的乌鸦也少见了”。这里涵盖着真伪、善恶、真假之间的颠覆和对抗,或许这才是推动小说前行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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