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德培    更新时间:2017-05-25 15:34:52

值得注意的是,视角不能简单地被看成是感知主体观察感知对象的一个角度,而是对象本身的一个性质。视角对我来说并不是物的一种主观歪曲,相反,是它本身的一个物质,或许是它们最根本的性质。正是由于它,被感知者才在它自身中拥有隐藏着的不可穷尽的丰富性,它才是一个“物”。从这个意义上说,迟子建的“转变”连接着安雪儿命运的转变。而这后一个转变才是贯通《群山之巅》不可或缺的线索。

龙盏镇人都说安雪儿是精灵,而精灵是长不大的。她读书时“领悟力一流”,“刻碑的本领,无师自通,有如天赐”,老杨临死前“唯一的心愿,是请安雪儿给他刻墓碑,说她是下凡的仙女,他的坟前竖着她制的碑,灵魂定能脱离苦海,翩然升天”,“人们相信安雪儿来自另一个世界”,因此镇上人都怕她:“人们见了安雪儿,都出现讨好的神情。除夕拜祖宗时,人们忘不了到安雪儿的石碑坊讨寿,给她献年礼……”

安雪儿的传奇成了龙盏镇的一个象征性符号,行为准则的仪式:她预言死亡的来临,中止怀疑,熏陶、启迪和慰藉面临死亡的垂死之躯,预警、发布突发死亡的来临并安排人死后的去处。安雪儿是否神灵,我们评价她并不是为了辨别其真伪,而是辨别其在组织龙盏镇人的情感时所起的实际作用。她令人信服的存在,就是镇上保存秩序的一种方式,人们对死亡的莫名恐惧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问询的去处。预言和占卜显灵了,它让人们心神安宁,人们不需要思考和怀疑,他们除了相信还是相信,侏儒成了精神巨人,生活在茫然而又充满惰性之中的人们终于有了一根定海神针。然而,安雪儿被杀人犯辛欣来强奸了,宁静的神话终于被打破,镇上的人们顿时陷入了失去赖以信托的混乱之中,就像银行一夜关了门,我们不知把钱存放在哪里一样。

安雪儿的故事秉承了传奇的遗风。但更为重要的是,在经历了一番短暂的同情之后,被强奸之后的雪儿便落入世俗偏见的重围。“现实主义”是冷酷的,其遭遇除了反映出这势利世界冷漠的一面之外,还显现出其自身神奇的光芒造就了自身怪诞的投射。尽管叙述者自始至终满怀温情的口吻不离不弃,但我们依然能隐约地感受到其中的利弊得失。仙女一旦失去了神奇的力量,其落入凡尘的生存能力是可以想见的。

作为形象的安雪儿,因为这一转变,她两头都不落好:作为天使般的精灵,她是个替罪羊;落入尘世,她又是一种牺牲品。作为前者她只是个稻草人的符号,作为后者她犹如弃儿一般。所以在小说的结尾处,曾经作为神灵的安雪儿最终也只能前往山顶上的土地祠,“想着毛边她爸还有颗肾活着,她悲欣交集,特别想跟土地老说说话”。从被人膜拜到拜土地老,这无疑是一个本末倒置的转变,其中的意味已不是作者后记中所说的弥补遗憾所能了却的。老实说,弥补遗憾是容易的,而要改造自己认知世界的方式可就难了。再说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安雪儿的人生转变,两头都不适,所以,她道出的是生存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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