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德培    更新时间:2017-05-25 15:34:41

回归成就了当代小说的母题,那是因为生活的巨变告诉我们:家园不再宁静,家庭婚姻总有其免不了的缺憾,人性中混杂着善恶难以划清的混杂之处,神话、可望而不可及的象征,它并不存在现实生活中,文明是一种冲突,现代性所带来的是对于旧有秩序的破坏,以及新秩序的无法建树;表面的东西总是离真相太远,在可见与不见的现实之中,真相总是摇摆不定、闪烁其辞,拒绝相信已经成了我们认识生命的日常必需,在精神与受制的事物之间,我们难以找到安身之所。而这些问题、麻烦、疑虑总在迟子建的小说世界萦绕不去。

问题在于,如今的故事已无法做到由意图所控制,同时又体现意图,一切都受制于社会、习俗、物质以及思想的某些必然的束缚。想像的翅膀已经受损,它飞不高也飞不远,只能盘旋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我们如此投入地关注观察摹仿的艺术手法和眼界,或许正体现了我们对不受条件制约的精神的渴求。眼睛只能看,而没有选择的能力,我们也不能命令耳朵“不闻窗外事”;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事物总能强迫我们产生印象。小说家能否抗击雪莱所谓的无聊而拥挤的世界的倔强本性,这真是个问题,同时也是一种考验。

这几年,迟子建的小说无疑地增加了黑色的力量,让清纯之色进入了多少有点混沌的生活之流,她的叙事,问号和疑虑在加强,开阔了叙事的眼界,延伸了自身的地平线。迟子建尝试让她的故事与现代化的世界相连接,但其结局总是掩盖不住悲戚的面容;温暖是迟子建的长命锁,但它揣在怀中已经太久太久,有时要感觉它的存在已有点困难。关于《群山之巅》中令人难忘的侏儒安雪儿,在后记中作者写道:“我曾在少年小说《热鸟》中,以她为蓝本,勾勒了一个精灵般的女孩。也许那时还年轻,我把她写得纤尘不染,有点天使化了。其实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所以在《群山之巅》中,我让她从云端精灵,回归滚滚红尘,弥补了这个遗憾。”就艺术创造而言,根据年轻与否来判断作品的功过可能差强人意,因为文学史上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证明,年纪轻轻就写了伟大的作品,而到人生的成熟之年反倒写不出什么。关键在于,能否在善举中寻觅恶的踪迹,在恶行中寻觅善的留痕,小说家不仅要有敏锐的眼光,还要懂得借助“夜视仪”在黑暗中见到常人难以见到的东西。

对迟子建而言,世界的悲诉和夜莺的歌唱如何协调,始终是一个问题。关于善与恶、天使与魔鬼,早期迟子建对于前者关注得过多,而后者则了解得太少。而这些年,企图以一种温馨气息使冷天雪天的自然温暖如春,无论怎样的艰辛苦难,经过一番人性的阐释,总能使一种温馨宜人的境地油然而生的修辞渐渐地偃旗息鼓了,更多地呈现出世界复杂微妙地难以简化,万事万物分裂为冲突之所和难解之谜。这是迟子建三十年创作生涯中一次重要的转变,不可小觑。而《群山之巅》之所以重要,缘出于这一转变。需要指出的是,这一转变是缓慢、渐进甚至曲折的。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说:“塞万提斯认为世界是暧昧的,人面临的不是一个绝对真理,而是一堆相互的互为对立的真理,因而唯一具备的把握便是无把握的智慧,这同样需要一种伟大的力量。”让神灵之地升起人间烟火,让天使落入滚滚红尘,不是作者的主观愿望使然,而是生活本该如此。

视线欲将其统治建立在世界的变化之上,但它拒绝自身的变化。它是一场躲避运动的运动。变化的习惯就在于承载颠覆的原则之中。然而变化又是统治消费社会的迫切需要。迟子建的转变和视线有关,但又不是依附于一种变化的原则,而丢弃以往那种遗世独立的自赏、唯善之举的认知。小说的深刻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在品特看来,愈是深刻的感受,在表达上就愈含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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