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的重量

作者:​马尚龙、杨忠明、胡亚才    更新时间:2017-05-18 11:00:34

整个天空,因为一只鸟的降落,顿时空旷起来,寂静起来。鸟儿降落的身姿却宛如此时此刻李充茂心跳的颤动……

李充茂收回撒向丹霞山久久不肯撤回的目光,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向两个侄儿说,“走吧。”两行热泪不禁扑嗽嗽滚落下来。

大清顺治八年初春那个早晨,一队扶先人灵柩的人马,朝向河南邓州老家,一路向北,向北……

扶先人灵柩回邓州安葬一事,是李充茂平生做出的最大的决定。

已往的大事均有兄长李永茂定夺。永茂生而倜傥伟异,读书日积一寸,二十六岁中河南乡试解元,三十六岁中进士,并以政绩卓著而获崇祯帝特御书“洁己效忠”匾额,褒奖他为“豫南国土无双,河北循良第一”。正是这一御匾,使得李永茂在崇祯帝城破自尽后的四年日子里,以南明政权越来越大的官职,继续反清复明的伟业,直到顺治五年那个暮春的雨夜,怀揣着“雁阵南飞悲故国,螺川西望恨街亭”的万千感慨,在泪如雨下的弟弟充茂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李充茂深知其兄,更是在清兴明亡之际随兄奔波,试图挽明苟延残喘的亲历者、见证者。一个视国破家亡而“奔号逾岭,扶榇南徙”之人,怎能回首向北谈什么安葬于故土呢?尽管父亲临终之时尚不忘叶落归根的遗嘱,兄长永茂要的可是王师北定中原日,护扶灵柩归故乡啊!

李充茂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在兄长病逝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他真的无法选择,无法立即做出任何有悖于兄长永茂的决定。

毕竟,李充茂曾为明朝的礼部主事,他没有一筹莫展。他在与气数已尽的明朝渐行渐远的尾声里,以一腔真情融进了丹霞山。他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一个缓解矛盾的切入点。在他看来,治理好丹霞山,既是对兄长遗志的继承,也是对兄长最好的纪念。因为早在五年前的那个重阳节,兄长永茂为将其父暂厝丹霞山,偕众人不畏坡陡崖险,攀藤拊木,手足交致以进,或迂回盘折,或委纡向前,或俯首约躬,或拊石而上,一路乐此不疲。

这天夜晚,兄长永茂带着众人宿于中山的六祖堂中,隐约传来高僧的诵经声,永茂情不自禁,随口吟道:“听经此日当重九,采蕨何人更一双。”他与随行的众人商量:“这个山,有险足以固守,有岩足以筑屋,有樵可以采用,有泉可以汲取,这不是避乱世的风水宝地吗?”

于是,李家兄弟搜积俸百余金从当地刘姓兄弟手中购得了丹霞山。

兄之所爱,既爱之,则得之;弟之所承,既承之,则治之,则理之。

如此化解了心结,李充茂便开始行动了,他在山顶的云岩、雪岩及虹桥之下,筑墙多堵,以巩固岩沿基围;用丹霞红石砌筑高六米的石关门,以关隘扼守。他为通往长老峰顶修凿了近乎垂直,高二十多米,九十九级石阶的天梯,在天梯上端修建了海山门。接着,他开井引泉贮泉,泉水从海螺峰顶,经龙王岩前汩汩而出,清洌甘甜,并于泉上建龙王阁。他还在篻竹岩左侧上方开凿了两个三米见方的人工水池,池深一米多,大小相似,形若明镜,池植荷花,或荷叶田田,或荷花初韵,池边小憩,常常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李充茂还买置芳坑洞田租三十石,施作六祖堂香火……

一切井然有序,经过李充茂的努力,丹霞山初具规模,原本并不出名的丹霞山日渐兴旺起来。

亲戚幕僚众人的目光充满了钦佩,也充满了另一种期待,李充茂读得懂这种目光——何时扶柩还乡?

自顺治五年春兄长永茂别弟而去,李充茂强忍悲伤,在拓建丹霞山的日日夜夜里,他渐渐地冷静下来,渐渐地有了一个心思,这个心思,是他从无边无际的矛盾、冲突、纠结中经历生死挣扎才明晰了的。他知道了必须要做出选择,也知道了他将要做出怎样的选择。

当顺治七年秋风乍起时,李充茂便开始了在别人眼里并不经意,而对于他却意义重大的巡山。

他带上了他的两个侄儿,先去了玉台。绝壁之上的玉台晶莹如紫玉,登临其间,俯瞰锦江碧水像一条美丽的飘带,穿行于如林的丹霞群峰之间,蜿蜒前来,抵达丹霞山脚,一路锦江缠绵,滩声隆隆,山水互衬,相生共融……这是李充茂梦中的场景。

他带着侄儿去了片鳞岩。这里正是李充茂陪同兄长永茂第一次中秋赏月的地方。那夜,只见半弧形的岩口正对着僧帽群峰,明月如水,丹雪盈怀。一种难得的意绪笼罩着李充茂,“好一派片鳞秋月!”当时,兄长点头却不语,最后竟是一声轻轻而幽长的叹息。

他带着侄儿去看天柱石,久久不肯离去,反复吟诵兄长永茂的诗句,“孤留一柱撑天地,俯视群山尽子孙”。不知不觉中,李充茂热泪盈眶。

李充茂去了锦石岩寺,凝望着北宋僧人法云题写的“梦觉关”,不停地念叨法云当初沉醉于锦石崖一带秀丽风景而发出的感叹:“半生都在梦中,今日始觉清虚。”这时,一只千足虫爬上了他的鞋面,侄儿上前欲拨开,李充茂却不慌不忙,弯腰捡起一片树叶,放在千足虫的脚下,待千足虫爬上树叶,李充茂拿起树叶放在一堆落叶之中。

他去看了好几次位于登顶长老峰必经之地的丹霞山门右侧的摩崖石刻,他总是站在“到此生隐心”面前,垂首闭目合掌,纹丝不动,任凭风起云涌。最后一次,李充茂对着峭壁上一大块平整的岩石,仔细端详,半晌不语,末了,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随行的侄儿说:“就是这儿,就是这儿。”

李充茂带着两个侄儿巡山,登上丹霞山主山长老峰已是冬季了。不登长老峰,枉来丹霞山,站立峰顶,近山环绕,远山如花簇拥来朝,尽收眼底,恰逢旭日东升,紫气东来而群山动容。此情此景中,两个侄儿似乎感觉到了叔父的心思。果然,李充茂向两个侄儿说出了扶柩北归的决定,“明年开春即动身,清明前回到邓州。”

两侄儿点头称是。大侄儿道出心声:“叔父为家族殚精竭虑,为丹霞日夜操劳,功德服众,可谓山高水长……”

李充茂忙伸手止住了侄儿的话头,满目端庄、雅正、慈祥,“叔父我哪能如此受重?你爹学有所成,政有所绩。大丈夫难得忠孝两全,他才称得上山高水长。”他指着不远处飘飞着的一片羽毛,若有所思,“叔父就是那一片羽毛。”

顺治八年的那支扶榇北归的人马,跨江渡河,在南国密林,在湘楚大地,在江汉平原,行古道,顶风雨,踏泥泞,风餐露宿,披星戴月。邓州越来越近,家乡越来越近……

顺治七年的冬天并不漫长,但异常寒冷,丹霞山树枝上悬挂着冰柱,太阳昏沉,一直缺乏往年的温度,山道上的冰凌迟迟不能化解。大家都在持续的阴冷中准备着过年,其实,也在期待着春天能够提前到来,翘望那个让大家怦然心动的时刻。

李充茂倒没丝毫焦躁。相反,在他带着两个侄儿结束巡山后,便不再四处游走,不是临崖眺望,便是闲庭信步于房前平地,或是晴朗的正午闭目享受那并不温暖的太阳,或是静静地阅读书籍……事实上,李充茂并未轻松,他正构思着一篇文章,一篇关于丹霞山的文章。这篇文章,既不同于科举时的八股,亦不同于山水游记,更不同于聊记小己之家言。在整个冬日,李充茂都在打着关于丹霞山文章的腹稿。

那个冬天真的不很漫长,过了年,李充茂便嗅到了春的气息。他在尚未消尽,仍回荡于丹霞群山中的爆竹声陪伴下,在那个上午砚墨提笔,在散发着古香的灰黄色宣纸上,李充茂落下了四个沉稳而灵动的行楷:“丹霞山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李充茂奋笔疾书,一气呵成……

《丹霞山记》,全文一千三百四十四字,记述了兄长永茂偕诸子落拓丹霞而苦心开山的过程,通过对丹霞自然之美的赞赏,寄寓了李充茂山人合一,忘却世间纷争而潜心修身的期许。李充茂的《丹霞山记》,不仅是了解丹霞山开山历史的珍贵文献,更是一篇优秀的文章,它记述的不仅是李氏兄弟在丹霞山的创业史,更是中国古代文人于历史兴替改朝换代之际的心灵史,凝合了多样文化、多种情感的血肉相容、刚柔相济、阴阳碰撞、出隐纠结与进退之道。

李充茂誊抄了三份《丹霞山记》,一份留在山上,他嘱咐将其刻在丹霞山门右侧峭壁那块平整的岩石上,一份做了包裹,交给了大侄儿,并叮嘱要保存在老家邓州大李宅,待以后时日开封。还有一份,被他自己收藏了起来。

这可以动身了吧?李充茂反复问着自己。当他最后确认该做的事已经做了,便收回了烙在丹霞山上的目光,轻轻地说:“走吧。”

那支于顺治八年初春动身的人马,出了湖南,一进入湖北,便向西北马不停蹄前行,一路心无旁骛……

终于,清明节的前三天,李充茂及家人赶回了邓州大李宅的老家,完成了先人扶榇北归,安葬于故里的夙愿。

李充茂又走了,走时独自一人。他告别了家人,告别了邓州大李宅,向着丹霞山,一路向东南。

李充茂临走前对泪流不断的侄儿说:“山记中有言,择时日拆封后阅罢便明。”

李充茂没再转身回望,他迈开大步,沿着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向前走去,在一望无际富庶殷实的田野上,他身着长衫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丹霞山记”结尾处有这样文字:

兹余小子奉先大夫遗嘱,扶榇北归,倘得修途无阻,就窆先陇,两侄子获有宁宇,可以岁时伏腊。余不肖,期以一瓢一衲,重赋归来,与丹霞相终绐。俾野鸟飞花,再识故人杖履……

李充茂隐居于丹霞山。他曾往广州海幢寺拜天然和尚为师,削发出家,法名今地。

顺治十八年,李充茂舍丹霞山于师兄今释澹归作兴建道场之用。当时,澹归非常喜爱长老峰上的舵石景致,便向李充茂乞山,李充茂笑答:“吾既舍山,汝便施道。”一个看似笑谈,竟成了一个旷世的约定。

康熙五年,山寺初具规模,取“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意,取名别传禅寺。李充茂为此撰联,澹归为联书写,“风过竹林犹见寺,云生锦水更藏山”。

李充茂最后归隐于丹霞山篻竹岩,圆寂后塔葬于篻竹坡麓。塔墓位于别传禅寺“别有天”摩崖崖壁下方,洞口向西,洞外古木参天,竹篁遍坡,每当雨后初晴,丝雨彩虹绚丽异常。

此处乃为李充茂亲选之地。那日偕侄儿在长老峰,沿着一羽洁净鸣叫的姿势,他目睹自比的那片羽毛,最后从容安静地飞向篻竹岩……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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