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回头往斯坦利宾馆走的是另一条路。我进了一家快餐店,里面连一张小桌子都没有,我坐在吧凳上吃了一块两元钱的三明治,喝了一瓶一块五毛钱的可口可乐。对面的一座大楼里在举办晚会,从大窗子可以看到其中的厅堂,里面聚集着几十个青年男女。陆续有车辆开过来停在附近空寂的巷子中,车型有奔驰、宝马、奥迪、皇冠、马自达,下车的人往大楼的门里走。也许他们在搞派对娱乐,或者是搞某个主题集会。一群一群骑自行车的少男少女飞驰过大楼的门前,他们不会是晚自习后放学的中学生吧?或许是雅典夜间的单车飞驰族?
斯坦利宾馆里住着参加少年营活动的一帮希腊男孩女孩。五楼的男孩把头和肩伸出后窗口,俯视着对面二楼阳台上的几个女孩,他朝其中一个小美人喊道:“嗨,我叫奥古斯都,你叫什么名字?”小美人趴在护栏上仰脸回答:“我叫阿丽娜。你要干什么?”男孩说:“我会爱上你的。”小美人回答:“不,我不知道。”他们之间说的是日常英语,看起来似乎在练习口语,顺便在调情说爱,他们的对话整个宾馆的客人们都能听到,无论客人们是否睡觉了,没有一个人去阻止这对男孩女孩的可爱声音。
身在雅典,眼观波浪,耳闻涛声,必须去爱琴海踏浪游弋一番。海鸥近头而飞,绕船而鸣,提示我身后的岛群有诸神出没。在淡蓝、绿蓝、青蓝、深蓝色阶中变幻光影的爱琴海,清澈幽深一如它的历史,侧光中的浪花,像白肚皮的少女,搅着虚幻的泡沫,消失在希腊语的海水里。爱琴海所吐露的嶙峋的断崖、巨石,要么是神话的安排,要么是地震所致。这是液体玻璃的海,包裹着众多神奇的岛屿;这是鸥卵孵化的岛屿,围绕着无数故事的海。黄昏时刻,海鸥成为剪纸,海成为反光的橱窗。海天之间,微小短暂与博大久远相持,浪沫、海鸥与岛屿的比照,也许就是游弋的我与希腊某个神灵的比照。伊德拉岛、波罗斯岛、爱伊娜岛、米洛岛和克里特岛等爱琴海岛屿,生长着无数的植物,且不说这些岛屿的人文古迹和神话故事,单是认识、记住几十种树果花草,也是一次植物学的形象补习。橄榄树、开心果树、柠檬树、橙子树、柑橘树、桃树、李树、杏树、苹果树、香蕉树、葡萄树、石榴树、松树、柏树、小叶桉树、棕树、榆树、桑树,夹竹桃、向日葵、雏菊、桃金娘、郁金香、薰衣草、紫罗兰、百里香、勿忘我、白头翁、凤仙花、金雀花、水仙、日光兰,还有月桂、串钱柳、沙棘、紫藤、芦苇等等,或许可以这么讲,它们的颜色与花果、生态与姿态,对应着岛屿的古迹及故事,还对应着星辰、海鱼和众神的化身。
我登上离雅典最近的爱伊娜岛是在下午阳光比较强烈的时候,这里在一百八十五年前做过希腊的临时首都,岛上有阿波罗神庙和阿帕伊亚神庙的遗址,还有两个东正教堂,居民小楼与开心果树林白绿互映,烟囱口的风轮随海风旋转不停。从阿帕伊亚神庙的台基边眺望十几海里外的雅典城,那里呈现为一长片耀眼的白练状,像白衣众神和白羽天使的聚集。好好地观察和思考,东正教堂中的宗教唯一的神,各占山头与城池的神话中的众神,哪一种神更为当代希腊人的生活所依托?从实际生活来看,东正教堂的神,占据在秉烛礼拜的希腊人的信仰和行为中,神话中的众神则是希腊人理想与情感的通天达地的文化背景。这就好像中国人生活中所依托和遵循的是儒教意志的孔孟之道,而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嫦娥奔月、牛郎织女、八仙过海、孙悟空七十二变乃至白蛇传、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祝英台这些人尽皆知的神话故事,都只是一种理想与情感的文化背景。
爱琴海游船的一层舱厅中有乐队在演奏,都是世人熟悉的名曲,男女演员的舞蹈介于阿拉伯肚皮舞和吉普赛舞、非洲摇摆舞之间,这也是地中海域的希腊化风情吧。我来到舱外,趴在船舷走道的栏杆上,拿着手机给万里之外南京的女友和北京的女儿写短信,不知何故总是发不出去。我拿出开通了欧洲漫游的备用手机卡,换掉手机里的老卡,失手间老卡掉下船舷,飘飘地掉进海里,被船行的水花淹没,老卡里储存的几百个汉字姓名和电话号码留在了爱琴海。离开游船登上码头时,乐队的萨克斯手站在船顶平台上,吹奏起《一路平安》。
离开雅典前的晚上,我再一次坐车闲逛城区,注意到街巷里的墙壁涂鸦还真不少,画面内容涉及到社会、经济、文化、健康问题,也许这种嘻哈文化在雅典青年的心目中,就是街舞、街头音乐的玩耍,并不刻意反叛什么。比如针对政府财经政策、公民生存处境的涂鸦,无非是反映生活与心理诉求,我要涨工钱、我要好日子、我要快乐,并非刻意要破坏城市的文物环境。无论如何,它们比国内常见的牛皮癣广告要有些文化艺术含义。经过一个长途车站,我看到它的门脸上写满了字母,门旁站着一些携带大箱小包的人,门前停着一些客车和货车,那是向北开往阿尔巴尼亚的班车。过去的几十年里,数十万上百万的阿尔巴尼亚人到希腊来打工,汇回祖国的款额一度占国内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九,可见阿尔巴尼亚的经济窘迫和对希腊的依赖程度。近几年希腊经济萧条,干着苦活累活的不少阿尔巴尼亚打工者陆续返国,并没有给希腊人留下满意的就业机会,我在餐馆、超市和街上,不时还能遇到阿尔巴尼亚的打工仔打工妹。
按照“五一”节游行示威组织者的计划,那一天雅典火车停开、轮船停航,公交和地铁停运,医院医生和银行职员也都丢下工作,走上街头抗议政府财政紧缩,不允许让劳动者再苦,穷人更穷。女翻译兼向导对我介绍说,希腊人的工资水平在欧盟国家中最底,月薪高些的在一千二百欧元左右,低的只有六七百欧元。人们生活的重要指标——房价,在雅典真不算高,城边的房价每平方米千元左右,市中心的房价每平方米两三千欧元。我遇到一些国内的游客姿态高调,人云亦云地评说希腊是个穷鬼国家,一副瞧不起希腊及希腊人生活的神情。其实不是这样,且不说希腊经济已稍显一些复苏迹象,在前几年最穷的时候,希腊人也不会发生我们那种三年灾害中啃树皮、饿死人的情况,他们照样吃面包橄榄油、喝牛奶咖啡,只是基本生活以上的开销比较紧张。希腊首都雅典的居民,用个把月工资可以买一平方米房子,这在国内别说京城,就算对所有的省城人来说也只是一枕黄粱梦。在希腊的几天里我遇到过小规模的游行示威,感觉这种行为对希腊人来说就是民主意识的自然发挥,算不得多大的事,否则希腊政府看到满街的游行示威预告,会慌忙采取什么行动的。
科林斯运河是我从雅典去希腊第三大城市帕特雷的必经处,这条凿石开山挖成的深达七米的运河,在我眼里形同陡峭的深谷河流,把爱琴海与爱奥尼亚连通起来,一百多年来功莫大焉。我从帕特雷港乘坐大型客轮离岸,驶往爱奥尼亚海。离开希腊时,我想起了要给我从少年开始的希腊梦旅,给这一番实地采风和印证做一下概括,希腊是个蓝色国度,具有典型的海洋文明特征,从天到海,从神话到宗教,从建筑到国旗,从生活到装饰,多是蓝色和倾向蓝色的。蓝色的希腊神话和爱琴海文化,以众神人性化、英雄神性化、凡人个性化、文明先进化的实质,从爱奥尼亚海流传到西北方的意大利。
神话能够离开祭坛,在俗世和俗事中发扬光大,而不是在统治者制造的自我神坛中神出鬼没,就成了人类生活的精神根源。我在雅典现实与自我寻思之间碰撞出来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希腊神话,意大利文明会是什么样子?能有那样的文艺复兴吗?没有希腊诸神,欧洲文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今天的人性解放会是什么状态?这是历史设问题,也是现实简答题,答案只须选择是或不是。
“我撩开蓝幕和白幕/发动了那位少女的意念之轮。”在我早年的长诗《大器》中,那个少女只能是处女之神雅典娜,意念之轮只能是长矛、盾牌、神兽、巨蛇合成的智慧与力量。由文学通往希腊的旅程,从我十四岁起走到现在,有着迂回蔓延的精神阅历,最终在雅典得到空间上的实现。这不是文学与思想的完成,时间会把我的双腿引向源本的生命与灵魂。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