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青春期,我在狂读西方人文典籍的同时,迷恋于《世界美术》、《世界电影》、《国际摄影》、《信史》等艺术类期刊,得知古希腊神话是西方文学艺术的精神源泉,受希腊古代、现代作家诗人和西方文化的诱惑,我在心底种下一份夙愿:去世界各地旅行,去爱琴海和雅典,感触希腊诸神的当下生活,印证自己对于不同生活方式的想像与判断。那里会有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景象吗?“牛羊在山坡上漫步,姑娘们在泉溪边浣洗;年轻人穿梭在笑语之中,喜气洋洋地采撷丰产的葡萄。诗人弹拨竖琴,动情地引吭高歌;姑娘小伙们穿着漂亮的衣衫,跳出欢快的舞步。”也许,那里有由此幸福感衍变几千年而来的另一番景象,在埃利蒂斯的诗篇《我不再认识黑夜》中呈现:“在梦见我的小岛上那幸福的微风附近/宣告黎明的到来,从它高高的巉岩上/而我的两眼拥抱你,驶着你前进/凭这真诚的心灵之星:我不再认识夜神。/我不再认识那个否认我的世界的名字/我清晰地读着贝壳,草叶,星辰。”
当今世道,作家诗人和艺术家所行所为的总和,也许难以用神性来表述。而就个别的个体来说,神性的事物在我走向文学的少年时期萌芽,从希腊神话与文学对我的影响起步,经过三十五年走到神地雅典,实现精神履历的一个轮回。
不用去细化、查看地图了,直接走进雅典卫城的雅典娜神庙吧,它也叫帕特农神庙,为纪念希波战争的胜利和雅典城池的保护神雅典娜而建。请不要像两千两百年前忽略秦皇兵马俑的制作人那样,忽略两千五百年前帕特农神庙的设计者和建筑师伊克梯诺和卡里克利特,忽略几个王公也不能忽略他们,否则雅典历史会少了骨骼。我走过橄榄树林,登上被称作阿克罗波利斯的石灰岩山冈,平顶上几无树木,仅有少许贴地而生的稀拉矮草,匍匐在神迹之下或隐根在石缝里。我前后左右打量着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帕特农神庙,这一副横平竖直的通透骨骼,没顶没墙地直裸于世。细看它的多立克式立柱,每一根由十来块中国象棋棋子式的圆盘石叠加起来,立柱周身从上至下凿着二十道凹槽。在强烈阳光下近看它,金黄的反光辐射得我发晕,在幽阔蓝天下远看它,浑然体态只能配以宏伟壮丽的表述。神庙的立柱形态,楣雕檐琢的细节,黄金分割比,上下视觉……隐含着多少思想的玄机。我在遗失了雅典娜神像的神庙前寻思,心里粗算一下,每一根十点五米高、直径近两米的立柱,应该重达一百六七十吨,曾经完整的神庙有五十根立柱,加上用料更多的三层基石、梁石、楣石、顶石、墙体以及祭坛、石头物件、各种雕像等等,应该动用数以十万吨计的石头,在没有机器的古代,靠什么来运输搬动它们?我想答案只能是:神力、科学、人力。
帕特农神庙的北侧,是埃瑞克蒂翁神庙,六根头顶雕篮的少女像柱,虽然五官已磨蚀不清,但健美体姿成为最为吸引眼球的部分。埃瑞克蒂翁神庙采用相对纤细的爱奥尼式立柱,柱身有二十四道凹槽,柱头有一对涡卷装饰,柱底有扁圆础座,不像多立克式立柱直接矗立在台基上。它比帕特农神庙迟建几年,不是单神庙,而是争强好斗的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等大神占据的多神庙。东面的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神庙,只剩下方形残基,成为我据此瞭望帕特农神庙风采的最佳位置。绕行石灰岩山冈,用眼睛、脚掌和手指来感触抚慰那些断墙、残柱和破石,从它们不动声色的存在中聆听历史的箴言;山崖下的爱琴海蓝波如网,阳光被缠结在海面,海风吹拂着山冈上的游人;海边钓竿斜伸,远处帆影悠荡,各居神灵的大小岛屿在海天汇合处召唤雅典城内的人群;卫城山冈下的雅典市一派玉白,大街小巷里行人如鱼,天地间阳光当道,音乐回荡在橄榄枝、草叶和人群的闲适表情间。
酒神迪奥尼索斯露天剧场裸露在山脚下,像儿童积木散落后的景象,残留着戏池和周围的石头座席,有一个南美女游客站在戏池中央拍了几下手掌,周围的回响放大着音量;阿迪库斯音乐厅残缺的壁柱和略经修复的看台,使它保持着肃美的残姿,延续着举行音乐会的功能。当我经过卫城的门殿,向下行的石阶跨下一条腿时,微微打一个趔趄,山冈一角的四方盒子建筑引起我的注意。矮小、厚唇、凸眼的希腊向导说,那是胜利女神庙。他的模样让我想起苏格拉底,也许他就是苏格拉底的子孙,只是他的学识不像祖先,倒像一个厚道的背书童。小小的胜利女神殿,让我想起在巴黎卢浮宫看到的有翅而无头的胜利女神像,她本该站在这四方盒子的庙里,与本该站在帕特农神庙里的雅典娜像,成为智慧与胜利的一对伴神。
我站在山冈边上往西北眺望,不远处有一片橄榄树和松树林,其间一块空地占据着匠神赫菲斯托斯的神庙。司职粗俗的赫菲斯托斯是爱神阿芙洛狄忒的老公,制造过潘多拉的匣子,他似乎没有后者的名望魅力大,然而在雅典乃至希腊本土,却没听说存有阿芙洛狄忒神庙,连厄洛斯这样的小神,在雅典和爱琴海的岛邦都有过神庙。后来在罗马,我看到了阿芙洛狄忒换了名字叫维纳斯的神庙,才弥平我些许的疑惑与遗憾。希腊神话中的提坦神普罗米修斯、太阳神阿波罗、战神阿瑞斯、文艺女神缪斯,以及与神明相衬托的王、英雄和人,比如俄底修斯、阿加门农、海伦、潘多拉,他们的故事弥漫过我少年时的梦想,这些都可以从雅典的古迹和博物馆中见到雕像、绘画或记载。而从海外的不列颠博物馆、卢浮宫,可以寻访到希腊神话的许多物质性内容,这不得不让我产生疑问,一个国家拿走另一个国家的宝物,保存得毫发无损一尘不染,对人类的历史文明究竟是一种什么行为?
雅典市区面积不到四十平方公里,古卫城面积占去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在市中心宪法广场周围的几平方公里内,包含了卫城山冈上的古迹,还散布着宙斯神庙、赫菲斯托斯神庙、古代市场、罗马市场、哈德良图书馆,以及曾举办1896年首届现代奥运会的奥林匹克竞技场等古建筑遗存,也有不少近代的著名建筑,如扎皮翁·梅加宫、国家图书馆、雅典科学院和雅典大学。其中的任何一处古迹遗存,以其作用力和影响力来判断,都是超出了希腊所属的世界珍宝,都是超5A级的名胜。
当我从卫城山冈走下来,经过山坡的橄榄树林时,被斜伸出的灰绿枝条刮了一下头,接着被一块扁石的尖头绊痛了脚,我从土壤里扣出它,边走边看它的褐色斑纹,它的形状像帕特农神庙的横断面。我走出橄榄树林,把扁石扔在路边,仿佛得到神示,我脑子一亮,转身又把它拾起来,放进随身挎的布质小黑包。气温在三十六摄氏度左右,再走一段路,我的T恤前胸被汗水沁湿,便坐上路边候客的黄色奔驰出租车,不一会儿来到了宙斯神庙旁。我应该付给司机两块八毛五分,给了他三欧元无须他找零,白天起步价设为一块八毛九分的出租车,总该能吸纳到零碎价格带来的零碎小费。
呈现在我面前的宙斯神庙,占地宽阔,十三根科林斯式立柱排成矩形,上有梁石衔接,西侧几十米处还有两根可能是后修复的立柱,犹如天宫下呈,视觉壮美,立刻心生敬畏。它的柱身比爱奥尼式立柱更细长,柱顶雕如花篮,毛茛叶叠绕间花蕾夹杂,称之为女性柱名副其实。把宙斯神庙的框架气势与空旷环境连起来体味,我觉得它落寞披身,比帕特农神庙多了份悲壮感。我特别留意倒在一边的那根石柱,活像摞得很高而倒下的象棋子,我数了数约有二十只象棋子似的圆盘石,这说明宙斯神庙的本身比帕特农神庙高大,虽然后者立于卫城山冈的高点,可宙斯毕竟是众神之王、雅典娜的父亲。看了不少古希腊石柱,我有了比照,中国人把玩陶瓷讲究胎质、器型、釉质、花纹和图案之类,即使一块无用的碎瓷片也可认为它包含极大的艺术,那么希腊人考究玩味建筑物的柱式,应该是把实用物作形而上的意念处置,表达对神明的理解和崇敬。平常,我们到建材市场明确无误地购买罗马柱,却不知道自己所买的是希腊柱。我想起一位叫罗斯的意大利史学家,她毕业于那不勒斯东方大学汉语专业,曾在上海和北京生活过两年,她在陪我走进庞贝古城的大门时,面对角斗士训练场四周竖立的镂刻沟槽的石柱,不客气地对我指点说:“这是希腊柱,不要说成罗马柱,古罗马是跟古希腊学的建筑和雕塑。”
根据我对古城保护的常规了解,雅典市区的建筑高度应该不超过卫城山冈上的帕特农神庙,我所看到的城市建筑一般也不超过十层。雅典的现代楼群设计得简洁雅致,墙面和窗户玻璃的总体色调为蓝色和白色,与希腊国旗颜色一致,树木花草长在楼房的阳台、窗台、顶台、檐口处,许多楼房被树木掩饰。街道两边的绿化植物中,常见到棕树、橄榄树、松树和夹竹桃,还有结着黄艳艳果子的野橙树,摘一个拳头大的野橙剥了皮尝尝,甜、酸、涩各占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一的滋味说不清是辣是苦。在阿特狄勒斯大街的巷子里用过中餐后,我在这条大街上散步,见到路边的桑树叶子肥大油亮,让我觉得好像置身长江两岸的市镇,联想到江浙地区的蚕与丝绸。在宪法广场边的阿马利亚斯大道上,我见到更为密集的桑树,在以往有关希腊的文字、图像和视频中,似乎没见到过“桑树”这个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