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峰走后,张林就要独自回屋。离开“蓝朵河”时已经很晚,河边的晚风吹了阵子逐渐停息,张林与酒吧老板在后门小走廊里聊了会,再喝了几杯,之后便彼此告别了。酒吧离租房不是很远,往日搭乘姜峰的小吉普只能沿大街,此时他独自步行决定抄个近道。离开河畔长廊张林走入了一条小路,这里夜晚时分行人寥落,没有了商业街昼夜不停的喧闹,四周静悄悄的。几盏老旧的路灯孤零零地亮着,居民区散落在道路两旁。到了这种时候,居民楼里的人们大多已经熄灯入睡,只有零星几户的窗口仍透着光亮。那些尚未休息的房间里在发生什么,又在等待什么呢?张林不禁想着,或许他们正在等待某个仍然在外的人吧。
回到租房时张林觉得很累,脱了衣服,倒头便睡着了。四周的声响他都不愿理会,这个夜晚张林睡得很好,再没有以往那些奇怪的梦境降临,也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他了。清晨时,张林被屋里的呼唤声吵醒了,等他睁开眼睛时,正看见苏沁系着围裙倚在房门边。窗外清晨的阳光抛进来,屋里亮堂堂的,空气中有股冬日的干冷,望见躺在床上的张林仍没有想起来的意思,苏沁撅了撅嘴,大步迈到了床前,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张林的脸颊说“懒虫,早餐都做好了呢,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说完她侧过身,半倚在张林身上,向他递过一个本子,说是以后要把他俩的合照全贴在上面,之后就转身回厨房忙弄去了。不知怎么,张林望着她转背离去的身影,心底涌起一股想上前拥住她的暖流。
张林起床穿好了衣服,他翻开了床头柜上苏沁给的本子。本子的第一页上贴着一张合影,那是去年夏天张林领着苏沁和家人一起照的。照片的背景是张林家的客厅,客厅的墙壁上贴着大红色的“福”字,里面他的家人聚在一起,从左往右依次是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爷爷、苏沁,还有他自己,照片里苏沁穿蓝色的衬衫,扎着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所有人聚在一起,那笑容令他温暖。虽然由于工作的事情,他近日回来得晚,但这天早上他并不头晕。张林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早春阳光照得房间暖暖的。他的目光掠过低矮的窗沿,底下那片荒废的公园映入眼中,公园里荒芜的杂草、无人问津的设备、那条曲折狭窄的小道,沐浴在阳光下全都变得柔和了起来。淮杭是有条河的,他还记得,河岸边上还有个酒吧,他曾和苏沁去过那里,不知那酒吧现在怎样了。
夜晚时吃过饭,张林和苏沁便来到了淮杭公园散步。这是淮杭很有特色的自然公园,冬季许多穿着冬衣的人们都会来这里休憩,冬季的空气有些干冷,张林挽着苏沁逡巡在公园里铺了碎石路的小道上,两旁是许多落尽了叶的树木以及人群聚集的凉亭。傍晚时,老年人聚在公园里拉手风琴唱歌,悠扬的手风琴声带着俄罗斯民歌的风味。张林看见拉琴的老头戴着一副宽边的老花镜,满头白发,面容和蔼,很有精神,他身旁的几位同龄老人,正随着琴声齐声唱着。沿着碎石路走到尽头,有片静谧的湖水,冬季时湖面结了薄冰,在夜晚的月光下泛着轻盈的白光。苏沁和张林在湖畔寻了个长椅坐下,苏沁倚在张林怀里唱歌,几首歌唱完后她仰头对张林说,今晚我们去雨花广场的那个音像店选几张歌碟吧,就当是你送我的新年礼物啦。张林抱着苏沁,望见在银色的月光下,眼前温软流淌一片。
步行至雨花广场时已近凌晨。隔着广场大理石围栏往里望,里头灰白的地面上聚集了许多人,中央的大钟楼表盘投射在四周灯光里,铜质指针正严谨地朝下个时刻走去。苏沁挽着张林在里头转了几圈,人群中有人倚在石质围栏边放炮竹,也有人在露天KTV里唱歌,更多的呢,则是随着家人一起静静等待。晚风吹来河水的气息混杂了远处阴郁的花香,张林隐约觉得有些熟悉,苏沁拉着他往“福音”音像店跑,门口荧光装点了“新年快乐”的字样,让他觉得仿佛来过许多次了。系着红色店服的老板端坐在柜台后,店里走动的是穿着冬衣的人们,张林随着苏沁步入店内,林立的货架将空间划分成许多区域,张林不断地往里走,不时地停下脚步浏览,四周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音乐碟让他有些眼花缭乱,直走到某排柜架的尽头,他突然发现苏沁和自己走丢了。
那排货架上,整齐地摆列了上世纪40年代的许多音乐碟,他不知那是翻版还是从那遥远的时代流传至今的,但望着那些熟悉的封面,张林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就当他拿下周旋的一张歌集仔细端详时,苏沁已经拿着一张歌碟走到了“福音”音像店的柜台前。方才,她已微笑地探身,询问了店主是否可以试听那集子,对方颔首答应了。就当张林停下了脚步,探头张望,试图寻觅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苏沁正将歌碟缓缓地递送进店内的CD机,接着,从音像店悬挂的音箱里流淌出那段1940年代的声音——它温润、悠扬带着细腻的深情,仿佛张林只需一伸手,便能触到那些早已消失的年头。这令他感到恍惚的不真实,是在梦里么,苏沁又在哪儿呢?可还未来得及细想,苏沁便又蹦跳地到了他身旁了。她拉着张林往外走,包里正放着刚刚买下的音乐碟。等他俩再次步入广场,正赶上人群最后的倒计时,齐声数秒的声音落下,绚烂的礼花在淮杭黑夜里绽开了。
广场的大荧幕上有唱诗班正在吟诵。听着那优美的诵读声,不真实的恍惚感再次降临了。张林听到身旁的她正轻声说话,别忘了问候家里人呀,她说。是啊,这是他俩初次在外过年,也不知家里人过得怎么样。他想告诉家人,眼下这是千禧年的淮杭,暗夜被大朵的礼花点亮,眼前的人群正为新千年欢庆欢呼;他多想告诉他们,眼下是淮杭新千年的夜晚,在大屏幕悠扬的歌声里,仿佛你只要转身,就能听到晚风里期待明日的声音。可是,那熟悉的顿感再次来袭了,是在梦里么?张林呆立住探头环顾四周,广场人潮拥挤的宽坪却令人感觉空空荡荡。这是在梦里么?他周身分明是千禧年欢呼的人群,欢呼声,似乎从远处铺盖过来。张林只想快点从喧杂的声浪中脱身,他抬起了头,紧紧搂住了身旁的苏沁。此时一片鹅毛般轻盈的白绒絮,正从他眼前缓缓飘过。落起雪了。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