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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谭人轻    更新时间:2017-05-05 10:29:54

到淮杭工作以后,张林很少再接到父亲的电话了。就在姜峰通知他要办生日舞会的那晚,父亲却打了电话过来。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张林在心里暗暗地想。张林寻到租房的窗台,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父亲低沉、沙哑的声音好似几十年都未改变。起初,父亲只是照常地询问几句,张林都没有如实回答,渐渐地,对方的语速变快了。

苏沁,他听到了这个名字。接着,那头的声音变洪亮了,带着些许愤怒。听见父亲反复说着苏沁、苏沁,可张林脑中却只有父亲那张双眉紧蹙的脸。这是你的错,是你的不对,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你辜负了她。张林听着没有更多感觉,他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他还在说吗?还在说些什么呢?张林将电话从耳旁挪开了,他将手机轻轻地放到了窗台上。窗外落起了沙沙的小雨。

当晚张林睡得不好,次日脑袋昏昏沉沉,可还是被姜峰拉着去准备舞会了。姜峰对舞会很重视,他说既然要办,那就要办得有意思,来点不一样的。他说场地、布局什么的都交给酒吧老板了,但现场音乐他想和张林一起去选。毕竟是我的生日嘛,怎么也得让你有参与感啊,不能一揽子都交给别人了,你就陪我去选几首舞会上放的歌吧。他是这么说的。自然,张林没有拒绝。姜峰说老板介绍了几家不错的店,他打算和张林一起去市区找找。陪姜峰逛音像店的那几天,张林有些恍惚,脑袋一阵阵地犯晕,那几天他父亲常打电话过来,但他一个都没接。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虽然头晕,但音乐选得还算顺利。他俩去的最后一家音像店是张林决定的,那时姜峰正准备选一首比较舒缓的曲子,张林想起了和苏沁千禧年挑选唱片的经历,于是带他去了雨花广场的“福音”。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姜峰的生日晚会如期而至。宴会那晚,张林特地选了新衬衫、新皮鞋,还小心翼翼地剃了胡须,穿上淡蓝的衬衫,配好鲜红的蝴蝶结,他想变得与众不同。当他迈着步子走到楼下时,姜峰已经把他的那辆黑色的小吉普停好了。看着眼前的这辆吉普车,张林心里很是亲切,因为这辆车当初是他陪姜峰选定的。在车上,姜峰还一个劲跟张林开着玩笑说,男人嘛,就要像这吉普车一样能够走沙地,能够翻山越岭,哪儿有过不去的坎。说完这几句,姜峰侧头对副驾驶座上的张林咧开嘴说,其实嘛,男人最重要的还是要强劲。说完这话姜峰便大笑了起来,张林的脑海里却突然想起了一条蛇,缓慢地滑过了密集的草丛。来不及多想,吉普车驶过几段缓坡,绕过了城市中央的铜像,来到了淮杭的商业街。那是夜晚七点的“蓝朵河”,酒吧门前那两棵高大的槐树,在夜色里投下浓郁的阴影。

如果不是姜峰在“蓝朵河”办生日宴,或许张林永远不会知道,这间酒吧其实是有隔间的。姜峰和这家酒吧的老板是铁哥们,为了生日宴老板特意拿出了精心设计的隔间,隔间与酒吧正堂由一条走道相连,张林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的装饰确实要更精致,墙壁上悬挂着各类饰物将房间衬得有股异域风情。酒吧的老板是个戴圆框眼镜的矮个子,他穿深色的衬衣,淡蓝的小马甲,曾在阿根廷待过几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酒吧干活时,他的老板除了是个调酒大师,还对建筑装饰颇有研究,在那儿他学到了不少东西,回国后等酒吧的生意渐好,他便精心设计了这个隔间。姜峰说这个隔间只在重要的私人宴会时才开放,且不收门票,全场都包畅饮。在说完这些之后,酒吧老板,那个戴圆框眼镜的男人,还特意说了句,这可是地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风情呀!

当晚舞会八点开始,起初乐曲很舒缓,天花板洒下明暗交替的光落到人群间,张林和姜峰在人群中穿行,不断有人向他打招呼。当晚姜峰穿黑色针织衫外套,所到之处,都有人跟他祝贺生日。那些人大多是姜峰平日喝酒交际时结识的,张林仅认识部分。姜峰在人群里游荡,张林匆忙地跟着打转。从酒吧隔间的前门,他俩穿过舞池到了酒吧厅堂,绕了个圈,从厅堂穿到后门的柜台,沿着沙发区到了厨房,再从厨房走出,顺着隔间前端小舞台绕过几个工作人员,到了中央的舞池。张林发觉姜峰走在前边忽然不走了,他俩立住。姜峰挺起了胸脯,举起酒杯,每张脸都像喝醉了举杯朝姜峰打招呼。张林开始头晕,还好舞会上有姑娘,她们的身影消退了张林的慌乱。音乐节奏变快了。姜峰低头向张林耳语,你看着,好戏才刚开始。 

当晚舞会上有许多节目,开场的布鲁斯让舞会进入了第一个高潮,越来越快的舞曲伴着人群愈发急促的脚步,高跟鞋、皮鞋、休闲鞋踏着地板响个不停,张林头顶的灯闪得厉害。他随姜峰逡巡,身边的人群换了一批又一批,甚至来不及细看,只能嗅到她们身上的气息,他俩就匆匆掠过了。像是过渡似的,姜峰拉着张林寻到了靠近隔间舞台的柜台坐下时,音乐逐渐舒缓了,姜峰举起酒杯饮了一大口对张林说,等着,最精彩的节目就要来啦。张林平日里酒量不错,但当晚才喝了几瓶,他整个人便像被提了起来,半悬在空中,浑身轻飘。隔间的灯光暗了,沉闷的贝斯在酒吧中逡巡,像游荡的鱼群在空气里划出了水纹,有那么一瞬,人群安静了,像是所有人都退了场,酒吧空荡荡的。接着是鼓声,重重的一下,爵士鼓声响亮地显现了,张林看见一个女人从隔间小舞台旁的门道里走了出来。

她上身穿着深黑的薄纱衣,在渐渐亮起的灯光里泛着光,木门全部敞开,她把腿先迈了出来,她下身是条蓝色的紧身裙,鲜红的高跟鞋衬着蓝光变成了深紫,踏在小舞台上“笃”——碰击了沉闷的声响,修长的细腿被闪光的长袜包裹,人群的欢呼声踉跄地跌入,多么魅惑,舞台蓝色的雾气里她摆动身子开始跳舞。欢呼、尖叫,酒吧里有人吹唿哨了,姜峰低下头,侧身对张林说这就是彩蛋啦。张林盯着舞台,还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姜峰拿酒杯往柜台上轻磕了一下,张林这才缓过神来,他抿了抿嘴,转身对姜峰说:“我刚刚出现幻觉了。”“那绽放石榴花,结下丰硕饱满的果实,酿成果酱将我灌醉吧……”酒吧的悬壁音响里,粗粝的男声反复吟唱,张林脑海里回荡着这声响——“快些披上快乐的外衣吧,饮下这杯威士忌,血脉里疯狂流窜的杜冷丁,蛰伏的阴郁人心。”

张林坐在旋转凳上,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悄悄转动了,玻璃杯、柜台、灰蓝灯光下各色的酒瓶、隔间的小舞台、那个跳跃着的女人,都像水流般陷入了舞台中央的漩涡,漩涡的中心便是她舞动的身影。姜峰重重地拍了下张林,他感到背后的闷痛。想什么啊?姜峰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接着,他凑近张林的耳朵说,她就是苏妍,我跟你说过的,你忘记了吗?张林望着姜峰咧嘴笑的那张脸想,苏妍?我和她认识么,她什么时候这么漂亮了?姜峰在张林耳畔不断地说着,这些张林都知道,他知道对方在讲,苏妍,姜峰的大学同学,平日里大大咧咧像个大女孩。当晚苏妍跳了多久,张林已经记不清了,酒吧后门不断有人入内,尖利绵长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张林盯着她神情恍惚,像是一个猛子扎进了更广阔的虚无里,好似还能游泳,他觉得内心有座小型火山,那即将喷发的岩浆将搅动起舞厅平地的小型旋风,姜峰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苏妍跳了多久张林已经无法记得了,朦胧的雾气笼住了他的脑袋,酒吧里灰蓝的灯光、嘈杂的人声、节奏鲜明的舞曲混合了他胃里的酒精,张林的脑袋有过短暂的眩晕。在那不长的时间里他感到不真实。是五分钟,苏妍跳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人群为她欢呼也为她尖叫,似乎没有谁能平静安稳地坐着,每个站起的人都踮着脚尖,前曲着身子,坐在前排的人则扭动身子,探着脑袋,后门还有陆续进入的游客。这是整场舞会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节目,苏妍踏着红色高跟鞋的修长双腿在舞台上滑动、轻点、重踏,她的双腿扬起、落下、屈伸、摆动,造就了夜晚的狂欢。轻轻地弯腰鞠躬后,苏妍退回了舞台旁的小门中。在人群绵长的欢呼里,舞曲终了。姜峰推了推身旁的张林,轻轻地咳了两声,接着对张林说,可从来没见过你看得这么认真啊。

再从舞台旁出来,苏妍换上了红色礼服,下面则是双紧致的长袜。她多像黑夜精灵,张林在心里想着。姜峰见苏妍出来了,远远地朝她打招呼,苏妍望见了,就缓慢地踱了步过来。小舞台上那时几个年轻姑娘正在跳一段改编的爵士舞,可张林没有再去留意,他将手里的酒杯放下,苏妍落座后,张林嗅到了四周飘扬起一股奇异的香气:那像苦杏仁混合了玫瑰的花香,令人迷惑又沉醉。苏妍坐在了姜峰和张林中间。盯着眼前的女人,张林感到紧张,可他胸腔里却锁着火,令他急切地想要说话。张林神情恍惚地和苏妍道了好,由于太紧张了,他竟连续喊错了两次对方的名字。刷地一下,张林的脸红了起来。可苏妍却好像并不在意,她噗嗤一笑,接着就大大方方地调侃张林了:“唉啊,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就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了?”姜峰混迹酒吧多年,他抽了口烟,朝苏妍说道“都是你太迷人啦”。

方才的尴尬不见了。几句俏皮话下来,苏妍很快融入了姜峰与张林之中。像水滴入了水中,这夜晚,调动张林的舌头挑起他说话的冲动,当晚他虽然昏昏沉沉,却说了很多话,就连坐在旁边的姜峰都连声感叹,有了苏妍,张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在喝过许多酒后,苏妍和张林说话已经无所顾忌了,两人俏皮地开了好多玩笑,坐在身旁的姜峰不停地要苏妍陪他干杯,举杯的空当还不忘微眯着眼朝张林使眼色,喝了很多杯后,苏妍脸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张林感到内心里风暴正静静地酝酿——“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他在脑海里不断吟诵着里尔克的这句诗。

当晚姜峰的生日宴会上,酒吧老板特地安排了个抽签表演,在一个黑色大箱子里装了许多白球和两个红球,抽到红球的人就要到隔间中间去表演节目。那时张林和苏妍聊得正欢,全然没有察觉那个大箱子已递到了他俩面前,张林和苏妍一齐查看了颜色,结果都是红球。在人群的起哄声中,苏妍和张林约定好了唱首歌就下来,他俩唱了颇为流行的《广岛之恋》,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人的眼神都有些迷离。表演结束后,张林就跟苏妍说了离开酒吧的想法,苏妍点了点头。为了减少前厅熟人的注意,他俩选择了走酒吧的后门。那时后门正有几个散客坐在那儿喝酒,醉眼朦胧的张林对这些已经全然不在意,他只觉得身旁苏妍那身鲜红的吊带礼裙实在颇为鲜艳,像是一朵绽开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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