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蓝猫不见了。
阿力犯了个愚蠢的错误。他把猫带到公园去了。他大概怕蓝猫闷得慌,公园有那么多只猫。蓝猫眨巴着眼睛看着其他的流浪猫,没有任何行动。阿力喂完所有的猫才又想起蓝猫来。但蓝猫已经不知去向。阿力学着猫叫,喵喵了半天。但终究一无所获。阿力只好来找我。
我跟着他来到公园。这里的猫好像不大认识我了。我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但这种生分还是让我觉得不舒服。我们又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阿力和我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办。也许我得把所有的钱拿出来赔偿人家。我的脑子很乱。我回头看了一下,阿力低着头,与我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我很想说些什么,但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很想问他哪根神经搭错了,要把家里的猫弄到流浪猫的天下,为什么不好好看着,为什么不见了不立马去找我……现在晚了,完了。走着走着,我看见前面有个老人的背影。我停了下来。
阿力问,怎么了?
老人身边没有狗。并不是每一个老人都会喜欢有一只狗陪伴。我想起那天晚上,朵朵下巴伏在我脚背的感觉来。我特别想撒腿大跑,甩掉那种感觉。阿力又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
阿力在后面又开始学起猫叫。我忍不住打断他,别叫了,找不到了。
阿力耷拉着两只胳膊,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不管是不是故意的,我都必须赔偿。我那么想做的事终究不会完成。也许没有父亲,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一件别人都没有的东西,哪怕是一个二手相机。在这之前,我对阿力的无私充满了感激,一直在思考送他一个什么礼物。事与愿违。让他帮忙真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我说,你回家吧。
阿力说,你呢?
我有些不耐烦了。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不想搭理他。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扭头看了看,阿力已经不在了。我突然很想骂他。
天有些冷了。我想秋天马上就会过去,然后就是冬天了。回到家里,母亲在我的床上放了一件灰色的毛衣。那件毛衣是父亲的。父亲去世后,他的衣服大部分都烧掉了。这件灰色的羊绒毛衣是母亲留下的几件衣服之一。我脱下外套,把毛衣套到身上。一股子樟脑球的气味,或者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不知道。我突然很想照照镜子。但我的屋里没有镜子。母亲衣柜上的镜子有一条很长的裂纹,并不影响使用。我的身体被这条裂纹从腰部斜着切成两半。我觉得这件毛衣有些大,我穿着不大合适。我刚要脱下来,母亲进来了。她说,别脱,明天又要降温了。我说,有些大。母亲说,宽松些舒服。你爸就喜欢穿宽松的。这件毛衣真暖和,很快我就觉得要出汗了。我又有了脱下来的念头。这时候,祖父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热水壶。我知道他又要用开水去浇花了。我抢过他手里的水壶,说,这是热水,不能浇花。会烫死花的。祖父看了我一眼,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刚回来。祖父又说,那你还走么。我一听这话明白过来,他又把我当成了父亲。我说,爷爷,你歇会儿,马上就吃饭。祖父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我,然后叹了口气。那一刻,我觉得祖父想起父亲去世这回事了。我们都明白,逝者不再。我忘记了脱下毛衣的念头。我已经开始习惯毛衣的味道了。我穿着父亲的毛衣坐在祖父身边,一直等到饭菜做好,我们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阿力来找我,说一起去找猫。我还有些生他的气。
我说,找什么找。找也白找。能找到的话昨天就找到了。谁让你吃饱了撑的,把它弄出去的。
阿力看都不敢看我,低着头站在那里。
我继续说,我跟你说过没,那是一只俄罗斯蓝猫,我到哪里去弄一只外国猫。这下好了,人家要多少钱就得赔多少钱。
阿力继续低着头,站在那里。
我又说,你走吧。我不会跟你一样傻乎乎地白费力气的。我很忙的。你快走吧。
阿力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阿力走后,我有点后悔。他一句也没有反嘴,这让我有些不爽。要是我的话,我一定会说,谁让你把它搁在我家里的,搁了那么久呢。我还帮你每天去喂流浪猫。这么想着,我更后悔了。可我不想去找他。我心情很糟。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最好每时每刻都待在家里守着祖父。
傍晚的时候,阿力的父亲来了。他问我阿力怎么还不回家。我说他早就回家了。祖父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阿力的父亲。一定有千万个问号在他的脑袋里汹涌澎湃。阿力的父亲说,他可没有回家。显然他已经开始着急了。祖父又开始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看。阿力的父亲转身出去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了。母亲应该快回来了。我让祖父在家呆着别动。我得去找阿力。祖父不见得知道阿力是谁,他不断地点着头,说,你去吧,你快去吧。
我追上阿力的父亲,说去公园找吧。
我看见几只流浪猫,面前是阿力从家里拿来的鱼罐头盒子。它们气定神闲地舔着自己的毛。它们不记得我了。
可我们什么也没找到。阿力的父亲报了警。我有些害怕了。阿力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蒙骗他。他根本不知道世界的凶险。连我这样一个算是朋友的人,都可以为了一只猫翻脸不认他。
我沿着公园后门的小路朝远方走去。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能找到他,只好乱走。城市的灯越来越亮。我偶尔回望一下走过的路,心潮澎湃。我又走在了那条我永远也不想再走一遍的路上了。不久前,我带着生病的朵朵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了很远。我把它丢在荒地里,自己一个人跑回家。那时候,我发誓我再也不要走这条路。但如果阿力就是在这条路的前方呢。我只能继续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是穿着拖鞋出来的。阿力家里有我的一双拖鞋,蓝色的,是阿力让给我的。阿力自觉地选择了另外一双粉色的,上边还有一个桃心。我猜那是他妈妈留下的。但阿力说不是。阿力说是赠品。我的脚偶尔被小石子硌到。我突然觉得阿力没有朝这个方向走。他的胆子那么小,怎么敢走这么远。转身回去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一会儿浮出来,一会儿又沉下去。迎面一辆车耀眼的灯光打过来,我停下来。车过去后,我双手围在嘴边,大声喊出了阿力的名字。那声音很快消失,没有任何回应。我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阿力要和那只蓝猫一样不辞而别了吧。我难过地想。
这时候,我才发现满天星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星星,那么亮,那么大。我抬头看了看,决定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下去。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也不觉得累。我又想起了父亲。父亲有年夏天带我出去野营。那是我们仅有的一次野营。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星空,也是这样美丽。我们喝了最甜的泉水,吃自己抓的鱼。我下去河里抓鱼,上来的时候一只大蚂蝗贴在我的小腿上。我以为是水草,用手划拉几次都弄不下去,用力一抓,才明白怎么回事。父亲眼明手快,他蹲下来,伸手啪啪啪地朝我的小腿扇过来。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蚂蝗已经不见了。我问父亲蚂蝗去哪里了。父亲说打掉了。我极其不放心,以为它趁机钻进了我的腿里。父亲肯定地说没有钻进去。过了一会儿,我又发现了一只蚂蝗。父亲安慰我说,这就是打掉的那只蚂蝗。我说不是,这是另外一只蚂蝗。然后,我找来一块石头,把它打成了肉酱。父亲问我既然你说不是,为什么还要打死它。我说它们都是吸人血的,都该死。父亲也没说什么。再次走在星空下,我想我再也不会咬牙切齿地把另外一只蚂蝗打成肉酱了。我现在想做的是和我的朋友阿力一起回家。我想起那天傍晚高压线上群飞的鸟群,阿力一定没见过。
那是神奇的一夜。我穿着拖鞋,走了整整一夜,心里莫名地安详。天亮的时候,我才开始往回走。我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快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母亲出来了。她说,你才回来?阿力找到了。我点点头。母亲又说,你看过他了?我说没有。母亲说,你还是去看看他吧。我问她阿力去哪里了。母亲说,阿力父亲报了警,轰动不小。大家忙活了半天,也没找到。阿力的父亲坐在家里垂泪的时候,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努力安慰他。阿力睡眼惺忪地从地下仓库爬上来。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力在地下仓库睡着了。
我笑了笑,就进自己的屋子了。我想好好地睡一觉,睡醒了再去找阿力。
闭上眼睛,我又看见了漫天的星斗。在天与地的交界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我加快了脚步,有些看清楚了,好像是父亲。他穿着那件灰色的毛衣。我有些激动,走得更快了。我离他近了一些,我又看清了些。父亲脚边蹲着一只狗。我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我感觉那只狗就是朵朵。父亲朝我挥挥手。我高兴地跑了起来。越来越近了,我放慢了脚步。我想开口叫父亲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变成了阿力。他穿着那件宽大的毛衣。我低头看了一下,发现我也穿着那件毛衣。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阿力的脸。我有些懵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出声。
阿力笑笑,把背包提了过来。屋子里没开灯,有些暗。我看见背包里有个东西在动。我问他是什么。他不说,直接拉开了拉链,让我看。我看了一眼,是一只猫。他把猫抱了出来,问我怎么样。我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蓝猫。我以为他把蓝猫找到了。我抢了过来,盯着猫看了看,又把猫塞给他。我说,真的很像,可惜不是。阿力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觉得长得一样。我说,你看它们的眼睛啊。不一样的。不过如果这是一只蓝猫也很值钱,我这么想着,问他从哪里弄的。阿力说,我从我们家找了些颜料,找了一只白色的猫,染成了蓝的。我刚燃起的希望马上熄灭了。我又躺了下来,我说,算了,没事的。你别惦记这事了。
然后我给他讲了那个奇怪的梦。
我还指了指身上的毛衣说,就是这件毛衣。
阿力说,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一个好玩儿的梦。我从来没有做过梦。
我说真的假的。
他说真的。反正我一个也不记得。
我说有时候我也不记得做什么梦了。但我会突然想起来梦的内容。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感觉到自己做梦了,但永远也不记得梦的内容。有的时候我会反复做一个梦。
阿力说,看来我真的从来没做过梦。你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有感受过。
我安慰他说,不做梦也挺好的,睡觉睡得香,也不会被噩梦吓醒。再说了,梦再好也是假的。阿力说,我还是觉得会做梦比较好。
我看了看他,说,我倒愿意不会做梦呢。
其实我心里也觉得会做梦比较好。我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就算是假的,我也愿意置身其中。
我安慰阿力说,以后我做了什么好玩儿的梦讲给你听。
阿力说,不好玩儿的也讲讲。
我笑笑说,行啊。
过了一会儿,阿力问我,蓝猫会不会死?
我想告诉他也说不准,毕竟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猫。但我还是坚定地说,不会死的。它一定是回它们的星球去了。
我解释说,猫有自己的星球,有时候,来我们地球生活。就像咱们人类有人喜欢出国一样。待够了就走了。
阿力说,真的么。
我说真的。
阿力又问我,鸟儿们也有自己的星球么。
我说不知道。反正猫有。
祖父还在睡午觉。我躺得有些难受了。我让阿力把他包里的猫放了。然后我们一起去花鸟市场看看。
我们先去了公园,把猫放走了,有几只猫小心地出来,看了看我们,又走了。大概是看我们没带什么吃的。我说,你看,它们都不认识咱们了。
阿力说,没有猫粮了。只有蓝猫的猫粮,我没敢拿来喂它们。
我说,拿来喂吧。
阿力问我要是蓝猫回来怎么办。
我拍拍他,告诉他,不会的。
我们先去了花鸟市场。那也是一条很老的街,房子很矮小,树很大。大多数小店都在卖盆栽和金鱼。我记得只有一家卖宠物和宠物用品的。我们把每个铁笼子挨着看了一个遍,全是狗,各种各样的狗。我问老板有没有猫粮。老板说有。我看了下都是散装的,五块钱一斤。我买了两斤。阿力问为什么不多买点。我说林阿姨会让人送猫粮过来的。我们往前走了一会儿,我看了看笼子里有只蓝色的小鸟,小巧玲珑,跳来跳去的。我问阿力喜不喜欢。阿力说喜欢啊。但老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想买下来送给阿力。我让阿力等着,我说我去找老板。回来的时候,阿力已经不在了。
阿力正站在一只绿色的鹦鹉前。我看了下,那鹦鹉嘴很奇怪,像是发育不良,嘴巴特别长。我想这只鹦鹉这么大,羽毛这么好看,肯定很贵。我可买不起鹦鹉。我还是买那只小鸟吧。
阿力说,这不是鹦鹉。这是犀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