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凤仙    更新时间:2017-05-03 10:53:17

那个下午我抱着猫走了很久。到了杨老太家附近的时候,我开始犹豫。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舍不得两百块钱还是舍不得那只猫。后来,我抱着它去了阿力家。

阿力去上补习班还没回来。我就坐在他家门口等着。那只猫越来越不老实,总想从我的臂弯里逃走。我正想离开的时候,阿力回来了。

我说你怎么才回来啊。阿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被老师留下来了。阿力看了看猫,说,这么好看的猫。我撇撇嘴,说,送给你吧。刚才被我妈赶出来了。阿力说这么可怜。我顺着他说,是啊,公园里的流浪猫都欺负它呢。它血统太高贵了。我胡扯了半天,阿力答应收留那只猫。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靠这个赚几个小钱。我真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来,省下很多麻烦事。

不过,我不知道我爸爸同意不。阿力说。

我连忙补充道,又不是搁你们家一辈子。人家主人回来了,我得把它接走啊。

我把猫的家什一件件拿出来,解释给阿力听这些玩意儿怎么用。阿力听得很认真,偶尔问几个愚蠢的问题。在我的指挥下,他很快把一切安排妥当。蓝猫开始吃东西。我让阿力摸摸它。阿力照办了。他摸几下就停下来看看我。我说,不错,你很有猫缘。这么说的时候,蓝猫抬起头,看了看我们,然后仰着头开始打量阿力的房间。和猫接触多了,我会把它当一个人来看待。它的神态表情把它的喜怒哀乐表露无遗。我说阿力,它马上要睡觉了。我们出去玩儿吧。

阿力关了门。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我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后,阿力已经在写作业了。我坐在他身边,继续看电视。不一会儿,阿力就会开始问我这个题怎么做,那句话什么意思。他和以前一样笨。阿力白白净净,眼睛明亮,看上去一点都不笨。每次做作业,他都这样磨磨蹭蹭,开着电视。最后,我直接拿过来替他做了了事。阿力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梦,问我怎么写。我最不喜欢写作文了。我说不知道。阿力忘了这事,跟我一起看电视。我要走的时候,他膝盖抵着地板,趴在茶几上,又问我怎么写。我伸了个懒腰,说,你就随便写一个你做过的梦吧。我要回家了。猫先搁你们家了。

阿力为难地看着我,说,我想不起来了,怎么办?

我说,那你随便编一个吧。

阿力问我,那么,编什么呢?是什么颜色的?

我说,你想做一个什么梦就编一个什么梦吧。随你所愿。

我在路上的时候,开始想自己的梦。我很欣慰地想起自己做过的很多梦。但遗憾的是我也不记得这些梦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阿力什么都不记得可真是糟糕。回到家我直接睡了。

夜里,我被外面的动静吵醒。起身一看,祖父又在厨房找东西。我怀疑他在梦游。我喊住他,问他找什么。祖父说,有只猫在叫。我认真地听了一下,告诉他没有。祖父说,真的有只猫在叫。叫了好久了,吵得我睡不着。他的样子很认真。我只好又认真听了听。可除了钟表声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说真的没有,你真的听错了。祖父说,你不要偷着养猫,海生。然后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愣在原处,祖父又在喊父亲的名字了。他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也年轻。

我忍不住翻出父亲的照片看了看。我和父亲是有些像,但也没有那么像。我们完全不同。也许他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偷偷地养过一只猫。我也算偷着养过猫。但我想我们想要的终究不同。

秋天快到的时候,发生了很多难忘的事。杨老太中风了。出院后,她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嘴有些歪,话都说不清楚。没多久她又搬进了养老院。那里有很多老人,有专门的工作人员。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晒太阳,一起看电视,然后一起睡觉。朵朵成了一个问题。养老院不希望有非人类入住。朵朵被拴在家里,但我知道杨老太不会卖掉它的。我非常难过。我不希望朵朵被卖掉。杨老太把钥匙给我,我每天去喂喂它,隔一天都带它去看看杨老太。我有时候推着她去公园。杨老太给我的钱更多了。我心想要不是她病得严重,我肯定赚不到这么多。我有一点点高兴。每次我都很努力讲个笑话什么的逗她开心,但杨老太很少回应。有一次,我们经过公园里那片很深的老树林子,又听到了好听的鸟叫。我又想起杨老太讲的那个故事。似乎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很想再听一遍这个故事。

蓝猫还搁在阿力家。猫粮早就吃光了,但主人还没回来。我只能自己先垫着。而祖父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他总想出去,说要去厂里上班,可他已经找不到路了。他找不到去工厂的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幸好他体力不支,没有独自外出的能力。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就像被拴在家里的一条老狗。他哪里也去不成,除了吃饭睡觉也无事可做。我必须每天守着他。祖父丧失了记忆力。他早晨会接连洗好几次脸。我告诉他已经洗过了,他会呆呆地看着我,像看一个傻子。上厕所也是如此,他记不得自己上过厕所,裤子还没提起来,又蹲下去了。更郁闷的是,他忘记父亲几年前已经去世了这个事实。他动不动就问,海生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家。母亲试着向他解释,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大惊失色道,为什么没人告诉他。我说,丧事也是你办的。他好像恍然大悟。过不了半个小时,他又开始问我们,海生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家。母亲比之前坚强了好多,她忍住没哭,说,海生去美国学习,深造了。祖父问,他是去学医么。母亲点点头。从那以后,我们假装父亲还活着,只是他不在家里而已。祖父每次追问父亲去哪里,我们都可以坦然说谎了。渐渐地,我们都相信了这个谎言,好像父亲真的还在,说不定哪一天就推开家门回来了。

我不知道祖父和杨老太的状况谁更糟糕。我从来没觉得这么悲伤过。我看见他们总是不好受。但我的钱确实攒了不少,杨老太病不好,她还会雇用我。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买到梦寐以求的相机。老贾肯定会跌破眼镜。我能想像那画面。我拿着钥匙去杨老太家的时候,她的女儿在家。显然她很吃惊,我居然有杨老太家里的钥匙。我开始喂朵朵,她开始打量屋子。我要走的时候,她喊住了我。我以为她想要回钥匙。她说下周不用来了。她笑笑说,我母亲身体现在很不好,根本没空管它,你辛苦了。不过下周不用来了。我已经找到想要买狗的人。他下周过来拿狗。

走之前,我看了一眼朵朵。它也看了看我。我觉得它跟我一样难过。虽然它永远是一副笑笑的表情。

我伤感地去了阿力家。阿力问我怎么了。我说了杨老太女儿卖狗的事情。阿力说,这么说,你以后这个钱没法赚了。我本来以为我也是因为这个才难过的。可我发现不是。我是不舍得那只狗。我没说什么。阿力又说,你看上去快愁死了。

我也觉得自己快愁死了。因为我有了一个想法,我想买下朵朵。这真是个疯狂的想法,半年来积攒的钱都要搭进去,照相机的事将变得遥遥无期。有了朵朵然后呢?我又要把它寄养在阿力家里么?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忘了带钥匙。敲门的时候,我突然担心祖父要是忘记自己有个孙子怎么办。过了很久,祖父才打开内门。外面的纱门还没来得及卸掉。祖父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秋裤问我干什么。我说忘记带钥匙了。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地“喔”了一声,转身去找钥匙。我想他准是不记得我是谁了。以后每天每隔半小时就要向他解释自己是谁的话,我宁愿他当我是陌生人。祖父完全不记得钥匙放在哪里了。我听见他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很久,都没找到。我又开始担心,他不会忘记自己在找什么了吧。我朝屋子里喊了几次,爷爷,钥匙找到了么?我故意加重了“钥匙”二字。那天祖父折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钥匙。我透过纱门上的洞看着他在不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弓着背,低着头,人又聋,像是在生闷气。我告诉他别找了。他还在找个不停。我只好站在门口看着他找。晚上还是母亲开的门。母亲非常不满意我眼睁睁地看着祖父找了两个钟头的钥匙。我告诉母亲,我跟他说不要找了他不听。母亲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她拿钥匙。我无言以对。

之后几天,我花很多时间在朵朵身上。我把喂猫的活交给了阿力。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想杨老太的女儿并没有把卖掉朵朵的想法告诉杨老太。她不让我带朵朵去养老院。反正没有多少时间了,无所谓了。有一次,阿力碰见我。我牵着朵朵。阿力很开心,他手里还提着剩下的一点猫粮。阿力比我做得好。我以前都是把猫粮倒在地上了事,阿力把家里的罐头盒子之类的全部拿来给猫当饭碗了。他说这样吃不掉的猫粮不会被蚂蚁偷吃了,也干净。蓝猫还搁在阿力家里。我知道阿力眼里这些猫都一样。既然蓝猫有自己的餐具,那么,公园里的流浪猫也应该有。

这让我想起很久之前的另一件事。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阿力。有天放学回家,经过阿力家附近的巷子,我碰到七八个孩子。那里头有几个比我还大。最大的男孩手里拿着一根拇指粗的树枝,另一端拴着一只黑色的鸟。其他几个男孩子都在用棍子轮流打它,那鸟不断发出凄惨的叫声。我走近一看,并不是什么鸟,一只蝙蝠而已。那之前,我从没有听过蝙蝠的叫声。我问他们从哪里逮的。有个男孩说他奶奶给他的玩具。蝙蝠凄惨的叫声让我觉得难受。我不想看下去了。要走的时候,从后面出来一个白净的男孩,说,可不可以放了这只鸟,都出血了。他声音不大,在场的人还是听见了。里头最大的孩子说,他说这是只鸟!然后他哈哈大笑,其他几个男孩子也跟着笑起来。他们打得更起劲了。那个为蝙蝠求情的男孩就是阿力。那时候阿力知识匮乏,以为有翅膀的就是鸟。阿力看着哄笑的孩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我认真地说,这不是鸟,是一只蝙蝠。蝙蝠是老鼠吃了盐变的。现在想起来,我的回答真是愚蠢透了。那时候,我们都坚定地认为,蝙蝠是老鼠吃了盐变的。既然老鼠是坏家伙,那么,蝙蝠也是有罪的。阿力似乎也相信了这个愚蠢的说法,他又看了看那只垂死挣扎的蝙蝠,说,还是放了它吧。就算它不是一只鸟,也不要打死它啊。男孩们并没有停下来。阿力站在那里泪光闪闪。最后,阿力真的哭了。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孩会为了一只蝙蝠而哭泣。男孩们玩累了,可蝙蝠还没死。他们打算把蝙蝠扔到下水道里,但是下水道的井盖盖得严严实实。我走过去,说,让我玩儿会吧。最大的孩子很大方地下令说,给他玩玩儿吧,反正也快死了。我接过来,看了看,简直是惨不忍睹。我把头扭向一边,看着阿力说,给你玩儿吧。阿力接过去,愣愣地看着垂死的蝙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把它当作一只鸟。我忍着恶心走了。后来我问过阿力,他说,那只蝙蝠没有撑多久就死了。他只好挖了个坑埋了它。

朵朵被提前买走了。我一下子空闲下来。我再也没见过杨老太。如果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倒是好了。还不到两周,杨老太的女儿来找我了。她说,朵朵快病死了。新主人发现它生病了,就送了回来。杨老太的女儿并没有退钱给他们。她说你把它处理一下吧。已经拉血了。什么都不吃。

我看了一眼。它的尾巴上的确还沾着干掉的带血的大便。它看了我一眼,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问她,怎么处理?我带它去哪儿?

杨老太女儿摆摆手说,你自己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我不想让它死在家里。我给你五十块钱,多了没有。你不愿意我就去找别人。

我说,你应该带它去看医生。

她说,看了,医生说没救了。

我拍了它几下。它缓缓地爬起来跟着我往外走。我不知道带它去哪里。走着走着,我们又到了公园。我又看见了打着领带的老头在吹萨克斯。那声音断断续续,大概是不熟练,不断地重复同一个调子。跳秧歌的老太太没在。我带着它绕着湖走了一圈。偶尔停下来,我们互相看着。我又想起我、杨老太还有朵朵一起散步的日子。天已经开始凉了,一刮风就觉得冷了。我不知道祖父现在记不记得他不喜欢动物的事。我想父亲在的话,他一定能治好它。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父亲还活着。

我买了个面包,几根火腿肠,然后带着它朝城郊走去。我什么也没想,只想带它离开这里。它走得不快,我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等它跟上来。我偶尔会弯腰摸摸它的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候,我会赌气一样跑起来。它也会跟着跑起来。然后我们俩一起气喘吁吁。我们离城市越来越远,已经听不到城市里车辆的鸣笛声。取而代之的是鸟鸣。空荡荡的田野里,隔一段路就会看到高压线架子。抬头仰望,高压线上一大片鸟腾空飞起。满耳朵都是它们扑闪翅膀的声音。它们又落在高压线上,不一会儿又一起飞起来。我们一起仰着头,望了一会儿。太阳要落山了。高压线架在橙红色的霞光里向远方绵延而去。我想了想,开始转身往回走。朵朵跟了上来,跟我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开始吃面包。它跟了上来,看着我。我顺手掐了一块给它。它似乎累坏了,趴在我脚边。但它只是闻了闻,并没有吃的意思。我用牙拨开一根火腿肠,凑到它嘴边。它下巴贴到前爪上,闭上了眼睛。我无奈地吃掉了火腿肠,站起来,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月亮就出来了。它走得越来越吃力。我也有些累,并且我觉得很冷。但我不想停下来。远处可能有村子,因为我听到了狗的叫声。我看了看朵朵,它看了我一眼,又趴在我脚边。这一次它的下巴贴到了我的脚边。我能感觉到它下巴的温热。温热顺着我的腿传遍全身。我打了个寒噤,拔腿就跑。我跑得飞快,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得到自己厚重的呼吸声。过了很久,我才停下来。双手按在大腿上喘定气后,才直起腰来。它没有跟上来。也许它太累了,又趴下了。我开始朝着前方有光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我的上下牙开始打架,很冷。我要回家了。我想回家洗个热水澡。我开始拚命地想回家后的事情。我怕脑子停下来想狗的事情。我怕自己忍不住返回去找它。

回到家的时候,我突然有了返回去找它的想法。这时候母亲从窗口叫住了我。她问我要去做什么。我说没什么事情。然后我打开了家门。我有些意外,母亲这个点出现在家里。自从祖父生病后,母亲把工作都调成了夜班。白天在家照顾祖父,晚上去上班,我放学回家后,继续照看祖父。

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呆呆地看了看表。母亲问我去干什么了。我只是摇摇头。我谁也不愿意告诉。母亲又问我饿不饿。我再次摇摇头。我从来没觉得这么累。或许我现在回去,还能找到它。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我安慰自己,找回来又怎样。它终究是要死的。我没有办法。虽然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躺下来的时候,发现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我确实很累,没有心思欣赏月光。一闭上眼睛,我就感觉到它下巴贴在我脚背上的温热。夜里,我口渴得要命。我夜里从来不会口渴的。我想这一定与我走那么远耗费体力有关。冰凉的液体很快占据了我的胃。等我再也喝不下,我才发现我灯也没开。天要亮了。窗口的白光像雾一样轻薄。而窗外有体积更庞大的光。这个夜晚短暂而漫长。我决定待在原地等着太阳出来。慢慢地,我看清了屋子里所有的一切。椅子背上搭着母亲的围裙,上面有一块永远也洗不掉的污渍;蓝白格子的桌布有些发黄了,有个地方皱起来;盘子里有几只苹果,大概放了太久,又干又皱,似乎并不会腐烂;两只碗扣在一起,一定是昨晚吃剩的菜;菜篮子里有几个大土豆,上面还粘着土。外面动静越来越大,天亮了。天亮了,但并没有太阳。太阳没有出来。我失望地回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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