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习惯每周都去一趟双喜照相馆。我只是想确认那台相机还在不在,远远地看一眼就若无其事地离开。几周后,老贾还是看出了名堂。他问我瞎转悠什么。我想了想,说,我来看看,那台相机有没有被人买走。然后我指了指那台相机。老贾哈哈笑,说,你要它做什么。没等我回答,他又说,你个小孩儿要它做什么。老贾咳嗽了两下,走到相机前,看了看,接着说,真有意思,一个十来岁的中学生要买一台相机。我说我可以付订金。老贾又笑了,说,还订金呢,你一个毛头小子别在这方面使劲了。他换了一个收音频道,顺手倒了一杯茶。我想他大概不相信我真的有钱。恰好我口袋里没有钱,我无话可说。他喝了一口水,对我说,你要是能拿出一千块就给你啦。我说你说话算话。他说当然。
清明。我们回老家给父亲扫墓。天有些阴。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喜欢北方的清明时节。不冷不热,一切都生机勃勃。父亲的墓地在很远的郊外,那里有很多的树。我听说从那里沿着高速不到一小时就出省了。每次清明,母亲都会特意包了饺子带过来,点着黄纸后,扔到火里几只。她会在墓前待很久。这时候,我都会四处走走。我知道不远处有一条河。河里面有鱼,草鱼或者白鲢。河水很清,我喜欢看它们游来游去。
有只布谷鸟叫了一下午。它好像就在不远的地方。我说,有一只鸟在叫。祖父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远处,像是在认真倾听,过了一会儿,说,是的,有一只鸟在叫。祖父老了,听力下降,我们跟他说话必须很大声地喊。我不知道祖父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
我猜祖父也许在假装听见布谷鸟叫。那只鸟又不在我们面前,他的耳朵也不好使。我们离开的时候,那只鸟还在叫。我忍不住又对祖父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说,有一只鸟在叫。祖父看了我一眼,说,是啊,是有一只鸟在叫。我没再说话,倚在一棵粗大的柳树上,安静地听着鸟叫。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母亲与祖父的身影越来越远,我呆在原地,停滞不前。他们似乎没有察觉我还在后面。我打了个寒噤,突然有些害怕。等我追上他们,我觉得胸口攒着一股子热气,又热起来了。我提了提领口,下巴感觉到了那股热气。祖父说,你看,要起雾了。我们加快了步伐。天很快要黑了。
回去后,我跟阿力说起布谷鸟的事。我问布谷鸟长什么样,阿力拿出书,指给我看。我看了看,颜色跟麻雀一样,体型跟鸽子一样,实在一般。我还一直以为布谷鸟是长着洁白羽毛的鸟呢。
夏天的时候,开始频繁地下雨。夏天下雨,可以降温,我喜欢夏天下雨。但与此同时,刮风下雨的周末,杨老太就不需要我陪着她去公园了。这样一来,收入大减。我宁愿不下雨。祖父说,亮一亮,下八丈。要涝了。一连十几天,都在下雨。偶尔停一会儿,黑压压的云彩又从南边过来了。老城街上的水来不及排泄,很快漫到了小腿。有人还在街上捡到了一条鲤鱼。我还是坚持每天去喂流浪猫。阿力也想跟我去。阿力的父亲担心他感冒,终究没有答应。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想着自己收入骤减的情况,莫名地烦躁起来。我决定第二天不管下雨还是晴天,我都要去杨老太家看看情况。
第二天,天既没有下雨也不是晴天,是阴天。杨老太正在煎鸡蛋饼。她的屋子里充满了葱花的香味。她问我吃饭没。我说吃过了。其实我没吃。她说今天还是不出去了,搞不好待会又下雨了,跑都跑不及。我点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杨老太喊住了我。我猜她要留我吃鸡蛋饼。她果然说,吃个鸡蛋饼吧。我说不想吃。杨老太又说,吃点吧。她浸在一屋子的葱花香气里,一脸的疲惫。她扶着桌子说,头疼,头疼。昨晚被林林的猫折腾死了。杨老太坐下来,说,我女儿的同学要去旅游,把家里的猫抱到我这里来了。朵朵昨晚跟那只猫打了一晚上。天哪,我说,除非它们一起长大的,否则就是会这样打架的。杨老太一直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问她怎么了。杨老太说,不如你把那只猫抱回你家帮忙照看一下。我有些犹豫。父亲在的时候,家里养过一只猫。父亲从外面捡回来的时候,小猫眼睛还没睁开,像一只大耗子,饿得嗷嗷叫。我们含辛茹苦用奶粉把它喂养活了。那只小猫长大后,在一个春日的夜里离家出走。我们都有些舍不得,找了很多地方也没看见它。母亲很生气,说,以后再也不要养猫了。祖父一直觉得,养宠物都是一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人游手好闲的行为。我抱一只猫回去,它不会捉老鼠(我们家也没有老鼠),估计一天之内就会被扫地出门。杨老太说,应该没问题吧?你不是天天喂猫么。交给你我放心。杨老太已经开始拾掇猫粮了。那只猫被关在洗手间里。朵朵蹲在门口。我想像了一下它们打架的画面,粗算了一下报酬,决定把猫抱回家。杨老太说,你快进去把它逮住,别让朵朵进去,不然又要闹了。
那是一只外国猫。在此之前,我对外国猫一无所知。我是第一次看到蓝色的猫。我抓了点猫粮,蹲下来,伸出手,唤它。它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仰头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有那些流浪猫的气息。我又朝它靠近了些,它没动。等我的手凑到它嘴边,它不再看我,开始吃东西。我用另一只手抚摸了一下它的毛。它大概饿了,吃完后又仰头看我。我又抓了一小把出来。等它再次吃完,我毫不费力地把它逮住了。它开始挣扎,四只爪子乱蹬乱挠。杨老太递过来一只布袋。我把它塞了进去,一只手提着布袋,另一只手提着它的家当回家了。
我把它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它倒了一碗水,又给它弄了点猫粮。我把它睡觉的棉垫子、猫砂都安排妥当才解开那只布袋。它似乎很害怕,直奔床底而去。我蹲在床边叫了半天,都没回应。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雨水打在树叶上,发出刷刷的声响。我走到窗口,发现自己的胳膊被那只猫抓破了,隐隐作痛。我想雨很快就会停了。
傍晚的时候,我从外边回来,猫粮与水都没有动过。我有些生气了。一直以来,我接触过的小动物都喜欢我。它们能辨别出我的脚步声,我甚至不用叫它们,它们就匍匐于我的脚边了。它们会跟着我,会在我脚边亲昵地打滚儿。我根本不用费力地去讨好它们。我想它只是还不够饿。我把门关了起来。母亲还没回家。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她。我是收了人家钱的,大概她也不会反对。
母亲去厂里上夜班了。我还没告诉她,她就出门了。
我躺在床上,想着床板下的那只猫。我想它一定会自己出来吃东西的。我兴致勃勃地侧过身子,等着它爬出来。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也许它睡着了。我这么想着,自己睡着了。第二天,我发现它吃光了猫粮,猫砂里有一截粪便。可惜我没看见它。我重新添了些猫粮,清理了粪便。我有种预感,天晴了。我拉开窗帘,天真的晴了。
自从那次谈话后,老贾只要碰到我,就问我钱存够没,什么时候去拿相机。然后又补充一句,某某某什么时候去照相馆了,也想要买。后来我暗自观察过,根本没人去照相馆,那架相机纹丝不动地待在那儿。我虽然想买,可我没那么多钱。显然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除了中彩票外,我不可能有足够的钱随心所欲地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到家的时候,祖父正在厨房找东西。我问他找什么。他说家里一定是进来野猫了,叫了半天了。我猜那只猫大概是待烦了,开始闹腾了。我装模作样地找了一下,说,没有啊,一定是听错了。祖父说,真的听到了。我装模作样听了一下,说没有啊,说不定是隔壁家的猫呢。祖父有些相信了。他说,喔,养什么猫啊,现在哪有老鼠啊。到了春天,发情的猫叫起来烦死人。我今天没睡着呢。我说,那快去睡觉吧。
祖父越来越像个小孩,特别喜欢向母亲告状。我知道猫的事要见光了。但是直到吃完饭,祖父只字未提。我心想祖父对自己的听力连这点自信也没有了,心里有些难过。
几天后一个夜里,祖父把我叫过去,说,你听见没有,有只猫在叫。这几天我总听见它在叫,吵得我睡不着觉。
那只猫在我的屋子里喵呜着。
我说,我没听见。
祖父有些失望。他又说,你再仔细听听。
祖父严肃地看着我。光线很暗,我觉得他又瘦又硬。我听见那只猫又叫了一声。
祖父说,你不要偷着养猫,海生。
我吓了一跳。海生是父亲的名字。祖父的意识一定是回到了过去某个时刻。他的脑子出问题了。
我说爷爷,我没有。祖父挠挠头,说,喔,喔。我准是听错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它就站在窗台上。我看着那只猫,突然觉得父亲就在这屋里。他正用那只猫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喝了口水,定了定神。天要黑了。
夜里我开始失眠。翻了个身,那家伙正在那里吃东西,它吃得不紧不慢。快两周了,它胆子越来越大,可以从我的床上蹦到桌上,再跳到窗台上。我开门进来,它不会跟刚来的时候那样,躲到阴暗的地方。或许,我应该把它送回去。这么想的时候,它突然跳到我床上,蜷缩在我脚边睡起觉来。我抻着脖子看着它,有些受宠若惊。我们终于开始相处融洽。
好景不长。母亲给我换洗床单的时候,那家伙正蜷缩在毛巾被里呼呼大睡。母亲吓了一跳。她问我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经过说完后,如释重负。
母亲说,难怪你爷爷总说听见猫叫,我还以为他说胡话呢。你给人家送回去吧。你爷爷不喜欢,这阵子都没睡好。他以为自己脑子有问题了。
我说,我又不是白喂它,人家给钱的。
母亲说,你还是好好读书吧,别赚这几个小钱了。再说猫在,你爷爷睡不着觉。我也不喜欢。母亲好像忘了,我们家以前养过只猫。她也喂过猫的。
我说,我就是要这几个小钱。它不会乱叫的。
母亲说,你要钱做什么。
我没作声。我看了看那只猫,它悠闲地打了个呵欠,又跳到了床上。
母亲说,你看,它都会跳床了。会有跳蚤的。你赶快送回去吧。
答应人家的事怎么可以随便反悔。我说。
为什么不可以反悔。你把钱还给人家。母亲见我站着不动,又问,是不是钱已经花了?
我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
母亲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到底要钱做什么。
我说,我要买个照相机。
母亲说,我们家不需要照相机。
我说,我要。
母亲说,你更不需要了。反正你今天把猫弄走。
母亲一把抓起毛巾被,那只猫一下子滑落到地上。我真讨厌这个家。我讨厌祖父。我更讨厌母亲。他们心肠这么硬,怪不得没福气。如果父亲在就好了,这么想着,我一把抱起那只猫。我们早就该离开这个破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