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太和朵朵见到我的时候都很高兴。她们总是喜欢笑。朵朵起身,尾巴使劲地摇来摇去。杨老太说,你看,它见到你多开心。你看。
我俯下身,摸摸它的头,看着它的眼睛。我喜欢这样的眼神,天真无邪,充满信赖。得花些心思,才能让一只狗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你。
我说,是的,它很开心。
杨老太把绳子递给我。我接过来,俯身系在项圈上。杨老太手腕上挎上那只黑色的小包,裹好围巾,我和朵朵已经跨过门槛。我们配合默契,无需言语。我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朵朵,它做过什么神奇的事情。她说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它就是它。我想她这么说,一定是因为朵朵并未做过任何神奇的事情。我又问她当初怎么选中了朵朵。她说不是自己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她。我不大明白。跟她们相处久了,慢慢地,我有点明白。
那个打着领带的老头还在吹萨克斯,脚边有个音响。也不知道声音是他吹奏出来的,还是放的伴奏带。有个短发的老太太在他边上跳着秧歌。萨克斯和秧歌,难得的中西混搭。杨老太会唱美声,我猜测她是退出歌坛隐居起来的明星,问她是不是受过专业训练,她说没有,她是业余选手。我才不信。
我们都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晒过太阳了。杨老太坐在长椅的一端,波光粼粼的湖面让她的脸银光闪闪。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太阳底下,看着朵朵在草坪上跑来跑去。阳光真的好极了。我突然想到祖父。他也好久没有晒过太阳了。年轻的时候,他冬天照样可以洗凉水澡。等他老了,一整个冬天都套着厚厚的棉袄棉裤,从来不洗澡了。父亲在的话,一定还会带他去洗澡。我也曾经带他去洗澡。祖父似乎很怕麻烦。他在热腾腾的雾气里,费了半天工夫,穿上厚厚的一堆衣服后,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穿内裤。他开始穿鞋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重新脱下来,穿上内裤。祖父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恼羞成怒要爆发了。他缓缓抬起头。从窗口照进来微薄的白光里,我看清了他的脸。他为难得快要哭了。让他重新脱下棉裤秋裤,穿上一件对他而言可有可无的内裤,然后再重新佝偻着身子一件件穿回去,会让他心力交瘁。祖父一声不响地开始这项艰巨的返工任务。我说算了。他并没有停下来。不大的浴室里充斥着祖父气喘吁吁的声音,我默默地站在墙角,心里很难受。此后,我再也没有主动帮祖父洗澡。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在冬天洗澡了。这样也好。
我开始觉得热。杨老太穿得也很多。老人到了春天还不舍得脱下冬天的衣服。我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头上遮阳。
我问:热不热?
杨老太说:上了年纪,血流得慢,不热。
杨老太精神似乎不错,还想这样坐很久。我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我很想去双喜照相馆,想去看看那台相机还在不在。天气如此晴朗,会不会有人在我无聊地等着一个老太太和一只狗玩得尽兴打道回府的时候从老贾那里买走了我的小怪兽。我一语不发,悲伤地看着朵朵。
杨老太说,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我说,是啊。
杨老太说,用不了多久,花就开了。哎——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气。我觉得她比我还悲伤。我马上又开始想那台相机。我鼓足勇气暗示她该回家了。
我说:您饿不饿?好像该吃午饭了。
杨老太随手从黑色小包里取出钱包,递给我一张百元大钞,说,你去买些吃的,我们就在这里吃吧。好不好?
我说,好啊。
我心里觉得这样一点也不好,这意味着我们还要坐在这该死的公园长椅上,晒很久的太阳。我哪里也去不成。谁让今天天气这么好呢。
我胡乱买了一堆东西。
杨老太看了看,说:看来你得多吃了,吃不了你带回去。
我很久没有吃糖炒栗子了。剥壳的时候,朵朵凑过来,它也想吃。我就把第一颗给它吃了。杨老太没看到。她不允许我喂朵朵除了狗粮与水以外的任何东西的。我又喂了它一颗。我实在受不了它的馋相。
我们吃饱后,杨老太起身散步,我只想躺下睡一觉,但我还是跟着她散步了。我们走到松林里的时候,从树上传来好听的鸟鸣。杨老太停下来,问我是什么鸟。我听了半天,摇摇头。我想起了阿力。他一定知道。他只要看一眼羽毛,听一下鸟鸣就知道是什么鸟了。他还会学鸟叫。杨老太仰起头看着那只鸟在的方向,讲了一个故事。我很喜欢她的故事。她说她小的时候,有只百灵飞到阳台,被她弟弟捉住,折磨得遍体鳞伤,扔在垃圾桶里。她救了那只鸟。她说了很多那只鸟的细节。我想她一定是想那只被她救活后放生的百灵鸟了。我也希望树上那只就是获救的百灵鸟。我们又走了一会儿,杨老太说,我们回去吧。
我把她们送回家,给朵朵洗了澡。离开时,杨老太让我带走剩下的食物。我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离开后,我才发现,我忘记把找回来的钱给杨老太了。我提着袋子,更加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那条巷子像是睡着了。我瞥了一眼曾经的宠物诊所,花花绿绿的。透过玻璃,那台相机就在眼前。老贾在相机正上方的玻璃上粗犷地打着广告,“全新出售,价格面议”。这意味着它随时可能被人相中买走。老贾的收音机里传来吱吱呀呀唱戏的声音。他闭着眼睛。我猜他睡着了。我又看了下巷子,它是小天鹅商城的一条商街,父亲在的时候,还很热闹。每年的物资交流会,买个包子都要排半天队。新的商城两年前建成后,没人愿意再来了。大家都喜欢扶着电梯,悠闲地上上下下,里面冬有暖气,夏有冷风。很正常。父亲说过,没有不老的人,没有不倒的房子。
我本来想跟老贾打个招呼。但我突然害怕了。我提着那包东西往南走。往南走是回家的路。我时间不多,可我还是想回家看看祖父。我很想把他弄出来,晒一会儿太阳。
等我到家,他已经坐在门口了。他的膝盖上盖着一条蓝格子的毛毯,椅子扶手上挂着一只保温杯。母亲总是那么细心。祖父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我喊了他一声。祖父没有回应。我以为他死了。等我大步跑过去,才发现他睡着了。他的毛线帽子服服帖帖,像个老太太。我在他身边坐下来,开始扯手里的塑料袋。塑料包装发出一阵“嗤嗤啦啦”的声响。祖父耷拉着的脑袋的影子动了一下。他醒了。
我剥了一只香蕉递给祖父。祖父三根手指撮着半根香蕉,说,我刚才做了个梦。
祖父说,我梦见你爸爸了。
母亲在的话,肯定又要哭了。她听不得任何关于父亲的话。我们几乎从不提父亲。我很想听父亲的故事。他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多。祖父这阵子,开始频繁梦见父亲。也许他以前也梦到过,只是他不说。而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我那么想他,可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他。既然母亲不在,祖父想讲,那就让我听一个够吧。
祖父说,我梦见你爸爸小时候了,我带他回老家吃喜酒。天下了很大的雪。什么都是白的,看不见路了。我骑着自行车,载着他。没法骑了,就下来推着走,他坐在后面,说脚冷。我把他抱下来,他跑得那一个快啊,脸红扑扑的。我们走着走着又开始下雪了,把我们的脚印都埋了。我们一到就吃上了热乎乎的饭。吃饭的时候,你老爷爷家里的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崽,十来只。他非要去看,跑得太急,跌了个跟头,手按在雪底下一块石头的尖角上。手心扎了个大口子,哗哗地流血。脚底下的雪跟着化了。他也不哭,仰着头看着我笑。我想打他来着,被你吵醒了。
我问祖父为什么要打父亲。
祖父说,就是这么梦见的。
我想了想祖父的梦,白花花的雪,突然觉得很冷。
我问,你冷么?
祖父说,你爸爸总是喜欢猫猫狗狗的。人家不要的猫啊狗啊的,总是捡回来养着。有次,我把他捡回来的小猫送人了,他居然半个月没跟我说话,后来发现那小猫活得挺好才跟我说话的。刺猬,兔子,鸽子什么的都养过。没出息。你可不要这样啊。
我没有说话。在祖父的嘴里,父亲一直都是个失败者。我讨厌祖父这样评价父亲。
祖父吃完剩下的半根香蕉,说,我冷了。扶我进屋吧。
他不知道他吃的这根香蕉,是杨老太答谢我照顾她的狗才给我的。
时间不早了。我要迎着太阳,一路向西。那里有几十只流浪猫等着我。我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像武侠小说里骑着骏马的大侠,意气风发地奔向城西公园。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半路,碰到了阿力。他手里拿着一袋盐。
他问我是不是去公园喂猫。
我点点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他有些为难,说他爸在家做饭,等着用盐。
我说,那算了。
阿力说,没事儿,等会在炒熟的菜里撒点盐,随便拌拌就行了。
我用一只脚撑着地,他跳上了后座。他总是那么蠢,自行车不停下来,他跳不上去。
每次下坡之前,为了享受速度的快感,我都会猛力蹬上几十下子。
下坡的时候,身后传来阿力兴奋的叫声。
他说,跟飞一样,太棒了!
是的,跟飞一样。可惜爽过后,我们要爬坡了。
我说,阿力,我骑不动了,你得下去给我推推。
然后我停下来,让阿力下来。阿力很用力,我顿时轻松了不少。我觉得这比下坡还享受。
刚到林子深处,有几只猫咪就喵呜喵呜地过来。我抓了一把猫粮,俯身放到它们面前。阿力在后面提着袋子。那只耳朵后面有伤的猫慢悠悠走过来,几只猫都停止了进食。我指着老疤说,这是老疤。老疤不紧不慢地吃了几口,转身离开。阿力问,它是大王么?我说可能是吧。然后我给他讲了一些关于老疤的故事。沿着石子小路,我们很快完成了任务。
我插着腰,说,好饿啊。
阿力看了看车筐说,我只有一包盐。不过口袋里还有买盐剩下来的几块钱。
我说我们回去吧。
快到那座桥的时候,又开始爬坡了。阿力又开始在后面用力地推车。阿力大概累坏了,喘着粗气。我说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吧。我把自行车停在一边。阿力擦了一把汗,扶着栏杆,继续大口喘气。我有些于心不忍,以后或许我应该自己蹬车或者和他一起推着车子走上这个坡。
阿力似乎很开心,说,以后我们还一起来玩儿好么?我说行啊。
我们再次以飞一样的速度享受了下坡的过程。
到阿力家附近的时候,阿力的父亲站在窗口,翘首以盼。他看见了我们。阿力朝他挥舞着手里的盐,大喊,爸爸,爸爸,盐——
阿力的父亲探出上身,说,快上来吃饭,菜都要凉了。
阿力再次挥舞起手里的盐,大喊,爸爸,爸爸,盐——
阿力的父亲说,不用了,老爸等不及,自己下去买了。快回家来吃饭。
我朝阿力的父亲摆摆手,说,叔叔,我要回家了。阿力快上去。
阿力一下子没了笑容,看着我说,你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么。我笑笑说,不了,我要回家。阿力的父亲已经来到楼下,说,吃了晚饭再回家嘛。
我说我要回家吃饭。
阿力的父亲说,那就算了,下次吧。
阿力神色沉重。阿力的父亲转身看了一眼阿力,说,吃点吧,你看,阿力他……
我用脚撑了一下地,骑车离开。我开始觉得冷了,很冷。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洗衣服。母亲说,我们已经吃过了。饭还在桌上,你吃完洗一下碗。我说好。我确实饿了。我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粥。厨房里都是我咀嚼的声音,还有母亲在隔壁洗衣服的声音。
我吃得很快。洗完碗后,我开始觉得难受,灯也没开直接躺在了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