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去世那年的前些日子,我陪他去双喜照相馆照标准像。
那之后,我开始想拥有一台相机。
那是一家很老的店,从我记事起,它就不温不火地存在着,就像是被水洗过几十年的一件衣服,陈旧暗淡。父亲还在的时候,他的宠物诊所就在照相馆对面。每年春节前,他都会带全家去照相馆拍一张全家福,祖父、父亲、母亲和我。父亲不在了,这个全家福的仪式默默地跟着父亲在我们家消失了。宠物诊所被一个外地女人盘下来,店门口塑料模特身上不定期地更换着胸罩,兼卖丝袜。我不需要这些玩意儿。母亲也不需要。我们很少去那条街了。
双喜照相馆的老板老贾和他的老婆长得方方正正,像是用积木搭建起来的,方脸、方眼、方下巴,硬邦邦的,也没有什么弧度。老贾的老婆弓着背开的门。她以前背就有点驼,现在更驼。老贾躺在一把宽大的椅子里,跟以前一样,还是那把可以调节倾斜度的皮椅子。他坐起身来,戴上那副宽大的黑框眼镜,看了看说:是你们啊。
我看了看那些塑料花篮、那个橘黄色的大南瓜。我记得自己捧着这些曾经光鲜亮丽的玩意儿照过相。父亲当时很看不惯,说男孩子没有拿这玩意儿照相的。他说得对。可我当时不听,每次都拿这些娘们儿的玩意儿,坐在相片最重要的位置,傻傻地笑着。
老贾拿出了一台相机。我们同时注视着他手里的相机。几秒钟之后,他把这台我日后魂牵梦绕的相机放在了桌上,俯身去拿另一台相机。
我说:贾伯,怎么不用新相机?
他说:女儿托人从国外买的,我用不来。看见没有?英语的商标!
我继续注视着那台相机。带子上有个单词,但我拼不出来。它真像一只独眼的小怪兽,来自于另一个国度,有着最先进的功能。
老贾不放心地转过头来警告我:不要乱碰。一旦坏了就麻烦了,咱们这里是没人修得来的,修得来也没有零件。
老贾的老婆说:没事儿没事儿,你玩儿呗。
祖父赶紧跟了一句:你别给人家弄坏了。
当然,我没动它。
我说:那你就这么一直放着么?
老贾说:还没想好。想卖了它。
祖父坐在一张方凳上,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他老了,长时间坐着都吃不消。年轻的时候,他是化工厂里最有干劲的男人,吃得最多,干最重的活,拿最多的加班费。他曾经一口气吃下八个馒头,就着一盘青椒土豆丝和一壶凉白开。他说馒头房的馒头放了膨松剂,太暄了,用手一捏就一个鸡蛋大,吃不饱。可我现在最多才吃三个。父亲在的时候,最多才吃两个。父亲是个宠物医生,不需要干体力活,也就不需要吃很多馒头。他是我们家最重视养生的人,也是我们家最年轻的癌症去世患者。祖父年轻的时候,除了吃得多,还喜欢抽烟、喝酒。他抽自己卷的旱烟,最喜欢喝的是景芝白干和二锅头,一旦喝醉就开始满地打滚地狂笑,这时候,我总会想起从未谋面的祖母。如果她老人家在,她会怎么收拾这烂摊子呢?反正母亲的招数很简单。折腾不了多久,母亲就泪流满面。母亲不善言辞,把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悲愤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里淌出来。我们都怕她。因为她那么容易就哭起来了。
祖父照完了像。老贾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又注意到了那台崭新的相机。
我问:贾伯,你这个宝贝想卖多少钱啊?
贾伯耷拉下眼皮,看了看相机,说:啥洋宝贝,有个球用。给个千八百的就拿走。
祖父说:老贾有福啊,女儿花大钱买的东西多得都不稀罕啦。
老贾跟他老婆会意一笑,说:一年都见不上一回。说又去美国了。
我早就不记得他女儿长什么样了。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她在北京上大学,暑假都不回来。无论何时何地,老贾开口三句话之内就把话题转移到自己女儿身上。女儿在热腾腾的屋子里做数学题,家门口正在放露天电影,她头都懒得抬。女儿上初中的时候都是背着家里奶奶腌的萝卜疙瘩去学校的,估计吃了两三瓮。诸如此类事迹不绝于耳。
祖父回家后,没吃东西就上床了。他身体又开始疼了。母亲洗了手,给他打了一针后,他不再呻吟,翻了个身睡了。
母亲说:这次算了。下次你给爷爷打针吧。都教了你多少次了。
我跟往常一样,支吾了一声。
母亲说:你都这么大了,还……
我听见她又哽咽了。
母亲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想起那台相机,喊住了她:妈。
她回过头来,擦擦眼角,问:怎么了?
我看了看她突起的颧骨,说:下次我给爷爷打针。
母亲说:没事早点休息吧。我还要上夜班。
她走了。
我听到祖父平静的呼吸声。打了针他好多了。几个月来,一疼就打针,打完针就睡觉,醒来隔不了多久再疼,再打针,打完接着睡。我突然很想跟祖父说话。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
像平常一样,我到公园喂流浪猫。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我想了想,放弃了折身回家拿伞的打算。快到阿力家的时候,雨还很小。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今年第一场雨。
阿力沉迷于鸟类。他家里有几大本价值不菲的科普书,全是鸟类,配有清晰的图片。他曾经捡到过一只黄口小鸟。阿力很开心。他那时鸟类知识和我一样匮乏。我们都以为是一只多了不起的漂亮小鸟,说不定还会唱歌。后来,发现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麻雀。阿力每天给它洗澡,容忍它把粪便拉在任何地方。阿力的父亲因为工作忙,忘了买鸟食,想起来的时候正经过一家猪饲料批发部,顺便称了两斤回来。阿力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是猪饲料。那只麻雀被阿力喂得很肥,看上去很蠢。它不会打理自己的羽毛,飞得也不高。有天夜里,那只愚蠢的麻雀终于淹死在鱼缸里。阿力再也没有养过鸟。他的沉迷从此点到即止。
阿力也是个很蠢的人。他上三年级的时候拼音字母还不能写全,见到了也不认识。留了两级,成绩依然如故。本来我跟他关系一般,我不喜欢这么蠢的人。父亲去世后,我们家一切娱乐活动都没有了。父亲去世,我也很难过,也经常想念他。但我更愿意相信他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个救死扶伤的宠物医生。我不愿面对整日阴着脸的母亲。阿力很大方,在他家里,我可以随意决定看哪一频道的节目,玩哪一款游戏,看哪一本漫画,随便吃他家的东西。总之,我和这个愚蠢的家伙越来越亲密。什么东西在家找不到了,一定是落在他家了。晚饭也顺便在他家解决了。阿力的父母很早之前就离婚了。他的母亲据说很漂亮,去了一个国际化大都市。我们基本从来不提这些不在身边的人。他们离我们的距离比宇宙里任何一颗星球都遥远。遥不可及的遥远。
阿力那段时间沉迷于一种只有热带雨林才可能见到的犀鸟。这种鸟的嘴巴快跟上身子长了。长而粗的睫毛,头上有像犀牛角一样的凸起,怪模怪样的。
我进门的时候,阿力正在看电视。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阿力说:你淋湿了。
我舒了一口气,说:我今天陪爷爷去照相馆了。
阿力说:你们照相啦。
我说:我没有照。
阿力说:你咋不照?
我本来想解释给他听,那是爷爷要做遗照的。可我没有。我只是点了点头。
我又说:可是,我想要老贾的那台新相机。那个笨蛋不会用,一直放着。
阿力说:他不舍得?
我换了一个台,说:他说给个千八百就可以拿走。
阿力说:那就买吧。
我看了看他,告诉他,我妈不会给我买的。太贵了。
阿力说:那怎么办。
我说: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们没再说话。我想起地下仓库里那辆自行车来。那是父亲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可以折叠,变速的。那是我撒娇耍赖数天后,父亲才买给我的。母亲说学校那么近,骑什么自行车,不安全。父亲也这么认为。不过他答应我再长大点就买给我。他说会给我一辆最好的自行车。可是我等不及了。我们班家稍微远点的都骑上自行车了。我感觉自己已经被甩出了朋友圈,只能和那帮女生一样走路上学。最后,父亲还是提前买给了我。自行车好到超出我所有的想像。父亲说,你一直想要有一件别人都没有的东西,这就是了。我没告诉他,别人都有自行车我才想要的。别人没有的话,我也想不起要一辆自行车来。当然了,我也想要一件别的孩子没有、只有我才有的东西,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辆自行车陪了我两年。有一次,跟同学双手撒把玩儿飞车,不幸飞到沟里,车把还磕掉我一颗牙。母亲责怪了父亲,再也不让我骑自行车。自行车被扔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我偶尔才想想它。
这次我想要一个相机。父亲在就好了。他一定会买给我。毕竟相机又不会磕掉我的牙。相机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别的孩子都没有的东西。它是二手的,算不上贵。父亲在就好了。
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外面已经完全黑了。我有点饿,问阿力有没有能吃的东西。阿力拿出两桶泡面,不好意思地笑笑。
阿力家水壶的水不够热。我们一人吃了一桶没有完全泡开的面。电视里每个台都在转播新闻联播。外面雨声还是淅淅沥沥的。我裹了裹外套走进黑暗里。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必须早回家休息。星期日我要跑两个地方,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而我家在城南。我要到城东杨老太家里,帮她的萨摩耶犬朵朵洗澡,然后陪她们去公园。父亲曾经让这只萨摩耶起死回生。杨老太很想带它去参加父亲的葬礼,终究没有实现。杨老太是个极爱干净的女人。她的萨摩耶犬必须时刻体味清新,毛色洁白如玉。她老了,伺候起朵朵来难免体力不支。有一次,她血压上来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回不了家。朵朵叫个不停,我看见了她们,就得了一份兼职。我给朵朵洗一次澡,陪她们去公园转转,她给我二十块钱。她总是那么大方,还会给我吃的东西。我很喜欢她们。
城西的是父亲生前的朋友。我一直叫她林阿姨。她一直在外地工作,有一年回来住了一段时间,发现花园里的流浪猫。她是个心地极好的女人,义不容辞地喂养起这几十只猫咪。她离开的时候,专门拜托公园看门的大叔担当此任,每月发给他二百块的劳务费。林阿姨不放心,微服私访的时候,发现大叔不但玩忽职守,还买最差的猫粮,把钱都中饱私囊了。林阿姨找到了父亲。我是极喜欢林阿姨的,她每次来都给我买好吃的。我想也没想就接手了这个活。父亲笑笑说,答应了就要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林阿姨特别开心,说,有你们父子俩在,我就放心了。
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父亲在的时候,有时候他和我一起去。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当时却不知道。夕阳西下,父亲牵着我的手,我们从鸟语花香里走过。轻声一唤,猫咪从角角落落钻出来。它们吃东西的时候,嘴里发出mian——mian——mian的声响。春天的时候,会有大眼睛小脑袋的小猫崽儿跟在大猫身后。大猫像是极力讨好我们,在我们脚边撒娇。有一只大猫,我猜是小猫猫的父亲,耳朵后边有一个大口子,大概是打架被硬撕开的,我给它取了名字——老疤。它每次都与母猫轻吻一下,然后把每一个孩子嗅一个遍。它似乎对我们很不屑,什么也不吃,淡然离开。它经常蹲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有时候,父亲不陪我去。我回到家,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我同一个问题:大家都好么?我会详细地把我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讲给父亲听。父亲去世后,我依然坚持。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和他一样好的事情。人们看到我喂猫的时候,总是说,你父亲是个好人。我很开心,他们还记得我的父亲。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父亲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早地离开?
我是那个早逝的宠物医生的儿子。我确实也看过很多父亲的专业书,知道些宠物喂养常识。父亲活着的时候,救过很多动物的生命。祖父一直不以为然。他一直对父亲从临床医学转到兽医学下的小动物医学耿耿于怀。祖父认为动物是低人一等的,看不惯别人给猫猫狗狗输液打针擦屁股。父亲不然。他曾对我说动物不会说话,在这个人统治的世界里,更需要体谅。父亲不见得更喜欢动物,他视众生平等。他救过浑身长满疥疮的流浪猫,收养过被人遗弃的一窝小狗崽,也会对冻伤的老乞丐施以援手。他那么年轻就走了。我再也没有认识过这样的人,学识渊博,善良宽容,勇敢耐心,幽默风趣。我们都爱他。每次看见小动物,我都忍不住想起他。他走了,我还在,我能做的就是继续爱动物,爱这个世界,和他一样。
这两个兼差除了分担着我对父亲的想念,更重要的是,可以带来一定的收入。当然,这钱不稳定,时多时少。我每个月都一分不剩地上交给母亲。决定攒钱买下那个相机后,我不得不从这笔收入里扣除一点。不能太多,只能一点。我不想告诉母亲。
到家的时候,我的衣服差不多全湿了。我没有急于脱下外套。我想自己一定是因为路上做出的决定而欢欣鼓舞,而感觉不到冷。我走到祖父房间的时候,轻轻地推开了门。我一动不动地望着祖父床的方向。过了很久,我才感觉到冷。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见祖父转身的声音。我本可以重新转过身去,跟他说点什么,比如那台相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随手把门关上了。
或许,我应该再找点事做。我算了一下,要买下那台相机,收入稳定的情况,也得一年多。那些有钱的人,很可能明天或者后天就把它买走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厌恶和恐惧有钱的人。我得去一趟双喜照相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