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黎    更新时间:2017-05-02 16:04:20

我们在七月初可以离校,最晚七月二十三日必须全部搬出宿舍,于是我们有二十多天时间安排离开的日子,并且频繁参与到别人的离别中去。普通人的离别总是仓促和草率的,人们一般不会把力气花在如何结束上,不管是结束一次聚会还是结束大学四年,或者结束这一生。人们总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相聚上,张罗一个饭局,组织一次聚会,邀请大人物,操办大事。无数的离别在事后回想起来总是让人觉得遗憾,意犹未尽,仓皇而粗鲁。

或许早早认识到了这一点,陈尚龙在七月初的一天突然离开了,不声不响,没有常见的拥抱、痛苦、惆怅、茫然四顾、摄影留念,更没有吃饭唱歌、勾肩搭背和令人将信将疑的信誓旦旦。为了不惊动大家,他连睡了几年的破旧的凉席都没有带走。有人把席子掀开来,下面有几张《体坛周报》,还有两本《科幻世界》和两只黑袜子。还没有离开就看到了这些原本可以勾起回忆的玩意儿,这让我们很不舒服,不过,它们默默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不是为了勾起回忆而只是展示陈尚龙离开的决心。一些人对此表示不满,毕业是大事啊,此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但陈尚龙确实就这么走了,以手机短信的形式通知了极少数关系不错的同学,仅此而已。

我也收到了陈尚龙的消息,知道了他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庞大的小区里租了一间房子作为过渡,陈尚龙说,接下来打算就在这里买一套房子。我不知道这是炫耀还是倾诉,没有当回事,只是顺应着周遭的毕业感伤给他回复了一句话:

加油兄弟,都在南京,以后争取跟在学校一样,几天见一次。

我没有考虑这句话给他的印象,我自己都不信这句话。

我和陈尚龙关系一般,起码四年来我并没有和他一起喝醉过,没有一起熬夜上网或看球,更没有和他聊过女生,也没有跟他比赛朝前方撒尿和**。别说他这么走了,他就是去了云端、月球或者火星,我也无所谓。

无所谓就是完全想不到,毕业后的半年我几乎没有想到过陈尚龙,似乎他去了云端、月球或者火星,而我还在疲于奔命。

十二月初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请我吃饭,说是房子已经买好,装修也已经完成,现在一个人住一套大房子,大家随时可以来玩。我问他,能不能和马陵一起去吃饭,他欣然同意,还补充说,你现在还和哪些女生常常见面,帮我喊喊,一起来玩。我嘴上答应,心里觉得有些为难和挫败,一起玩的女生不多。打了好几个电话后,只有王小融答应一起去,她大概对陈尚龙有些好奇,或者把这种小范围的聚会视为一种及时又恰到好处的怀旧吧。

我们按照陈尚龙告诉我们的地点和路线,在车站集合,挤上114路公交直奔城外而去,在即将出城时下车,在寒风中往回步行,路过一大片早已荒废的前苏联风格的厂区,来到了“日月花园”门口。

眼前的大门吓了我们一跳,太大,宽十多米,高起码二十米,疑似汉白玉的建材上雕龙画凤,两边是四五个红色制服的岗哨,一切都可以称之为壮观。这道门后面必将是另外一个世界,否则配不上门的高大壮观。

走过几十上百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后,我们到了陈尚龙家。一阵客气激动并且招呼着我们换拖鞋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我和马陵也就无话可说了,王小融对这套房子的羡慕和向往由此显得特别清晰乃至刺耳。她不断感叹眼前的一切,真大,真宽敞,地板的颜色真舒服,门选得很好,窗帘不错,真干净,厨房真气派,采光真好……在我看来毫无特殊之处的房子在王小融眼里全是优点。这真让我很奇怪。我悄悄地对马陵说,王小融有点像女主人,在对我们这些外人介绍房子的诸多好处,也为我们这些单身汉普及住家常识。马陵笑而不语。

陈尚龙在王小融的夸奖之下有些手足无措,盘算一会儿后,问王小融的现状。王小融说,挺好啊,不过住得没你住得好,自己花钱在单位以前造的小区里,也是一个三室一厅,房主出国去了,一个房间里放着他们的贵重物品,从来不打开,所以实际上是两室一厅。

多少钱?陈尚龙问。

不知道,两千左右吧,不是我自己掏钱,单位帮我们几个新进来的人租了房子,正好系统里有人房子空着,就帮我租下来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陈尚龙说。

一点不好,太老了,房子是上世纪80年代造的,隔音特别不好,而且还有老鼠蟑螂,有时候半夜都能被吵醒了,恐怖死了。

我说,这已经很好了,毕竟是一个人住,而且设备齐全。我到现在还只能跟小平小鹅三个人挤在一套一室一厅里,厨房小得站不下两个男人,最多站一男一女。

大家笑笑,尤其是王小融,应该感觉到了我的烦躁,她用诚恳的语气说:应该说,我们单位效益还是不错的,不然也不会给我们租房子了。不过呢,听说租房子的钱我们其实也承担一部分的,单位承担百分之七十左右,算作用人成本吧。

我走到阳台,不再参与他们关于单位、效益和职务之类的谈话。窗外是层层叠叠的住宅楼,没有景色。阳台上有两副哑铃,随意摆放在那里,似乎刚刚被放下。一排盆栽的仙人掌贴着墙脚,传递着稀罕的绿意和生机。突然间,我特别羡慕陈尚龙有自己的房子,有了房子,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暗自咬牙,一定要租一套好房子——当时的我没有办法买房子,没有首付,而如果首付太少,每个月的还贷就是极大的负担。房子像一道每次考试都错的题在眼前出没,让人几乎要痛恨自己。

吃饭时我话不多,有气无力的样子。陈尚龙说,他现在还和住宿舍一样,每天冲冷水澡。

我吓了一跳,此刻已经是冬天,冰冷刺骨,刷牙不用热水就会刺骨地痛。我问他:在学校里是没办法,澡堂人太多,你一个人住为什么还要洗冷水澡呢?

马陵也感慨说,你太生猛了吧。

王小融带着童趣问道:是不是洗冷水澡那方面会厉害很多啊?

陈尚龙严肃地说:我洗冷水澡是为了心血管好一点。洗冷水澡的时候,皮肤会遇到强刺激,血管会急剧收缩,让大量血液回流到心脏和深部组织,这个是进化了很多年形成的生理机制,就是为了保护心脏和重要的脏器。然后,心脏输出量增加,血管扩张,继而皮肤血管扩张,大量的血液又从内脏流向体表,血管的这一张一缩,让血管得到了很大的锻炼,有人就把这个叫做“血管体操”……

我冷笑一声说,你这么早就开始养生啦。

陈尚龙依旧严肃地说,也不算早,人从二十五岁就开始衰老了。

你不是才二十三岁吗?马陵说。

陈尚龙说,到二十五岁再开始注意就来不及了。女人衰老得更快,王小融你也要注意保养,不过女人不适合冷水澡,女人是特别忌讳受寒的……他后面的话像装修声音一样让我避之不及。

我们吃完就走了,转眼过去了半年,到了毕业一周年这个让人激动又惆怅的时间点。班长等人商议组织一次聚会,这也是去年毕业时一些人拍着胸脯保证的。我眼前还浮现着几个人发誓的画面,大家在喝了很多酒之后怒吼着:我们以后每一年聚一次,就在这个时间,就在这个地方,再忙也要来,再远也要来,谁不来谁就是傻逼,谁不来就日死他全家!我也跟着吼了好几嗓子,感情真挚而热切。

在周年聚会之前,陈尚龙又打电话给我,说是请我和马陵吃饭,感谢我们把王小融带到了他那里,他们后来保持联系,很快成了一对。

我欣然前往,因为我对王小融全无好感,她跟谁在一起我都觉得毫无问题。饭桌上陈尚龙不断感慨说,本来都没有联系了,因为那次去他家玩,不仅恢复联系,而且还在一起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马陵直截了当地问。

两个人都没说什么。我笑着问,王小融你住到陈尚龙家去了吗?你不是说你自己房子有老鼠蟑螂吗?

王小融说,他们家离我单位太远了,我们正在考虑把“日月花园”的房子卖了,在我单位附近买一套房子,离他上班的地方也不远,公交车四五站路的样子吧。

我可以步行去上班,世界卫生组织将行走定义为“世界上最好的运动”,人体的各种解剖结构、生理机能、心肺的形成、人体骨骼、肌肉位置等方面最适合步行……

一想到周年聚会上会见到陈尚龙和王小融成双成对,并且会用很多时间和很大的嗓门谈他们的房子、健康、单位、领导、效益乃至感情经历,我就没有参加聚会,只在晚饭后的打牌宵夜时跑过去。去之前我问马陵,陈尚龙走了吧?马陵说,走了,回家去了。我这才晃过去,立刻和不愿意散场的几位融为一体。迟迟不回家的大体都是死党,或者,认为青春就是应该不要考虑生老病死的同一类人。

我已经不打算再见到陈尚龙和王小融了,这和很多人觉得此生再也不见我也毫无问题是同一个道理。

但一切都很怪异,马陵和王小融突然间就在一起了。我吓了一跳,赶紧找马陵问他怎么回事。马陵告诉我,那次陈尚龙请我们吃饭,他和王小融互相留下了全新的联系方式。作为毕业之后结婚之前的男性青年,很多人会储存下遇到的任何一个女性的号码以备不时之需,这一点我理解,何况王小融还是同学。王小融有一天突然打电话问他,陈尚龙找不到了,不接电话,有没有和你在一起?马陵说没有,他对王小融强调说,我和陈尚龙不熟悉,非常不熟悉。

这句话的本意是让王小融以后别找自己打听陈尚龙的去向,但此后事情的发展让这句话的意味变了,变成马陵和王小融在一起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因为马陵和陈尚龙不熟悉,非常不熟悉。

我对马陵说,不要跳跃,跟我说说你怎么就和王小融在一起了。当然这也因为你们愿意在一起,你跟我说说王小融为什么跟陈尚龙分手了,不是都要一起买房子了吗?

马陵说,问题就出在房子上。因为买了一个市中心“天地豪府”的豪宅,陈尚龙觉得自己不能待在原来单位图清闲了,于是家里人帮忙把他弄到了一个国企里。陈尚龙家庭对他的支持有好几次,一是在“日月小区”买房子,二是让他进了之前那个稳定且可以直接养老的单位,三是在“天地豪府”买房子,但这一次远方老家的支持只能是首付了,后面的需要陈尚龙自己偿还,陈尚龙倍感压力。好在,家里还可以最后一次支持,帮他调进新的单位,一家国企。新单位效益不错,但需要跑业务,业务有多好收入就有多高。陈尚龙从此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每天都有应酬,每次应酬都到深更半夜,并且往往酩酊大醉,外出办事三五天也很常见。这样的状态在祖国大地尤其是大中城市和公司集团里频繁上演,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当事人会上瘾,有一种牢牢抓住主流社会脉搏的幻觉和吃得很开的感觉。王小融觉得,陈尚龙也上瘾了,他对每一个生意伙伴和客户都极其挂念,到了不顾家和自己的程度。每次谈到王小融从未谋面的赵总钱总孙总李总的时候,陈尚龙都情感真挚,令人感动。王小融本想着赶紧结婚生孩子,但婚期被陈尚龙一拖再拖,吵架也无济于事,她忍无可忍,只得分手。

我问马陵,再细一点,王小融是分手后跟你混到了一起,还是你参与了她的分手,并且让她决心分手?

马陵说,算是参与了分手吧。王小融很喜欢“天地豪府”的房子,想让陈尚龙把房子给自己作为青春的补偿。陈尚龙当然不愿意,因为是他付了首付并且还贷,王小融只是负责装修,何况一年多来房子升值了百分之五十左右。经过几轮正襟危坐的谈判,陈尚龙同意只要首付款,一年多来的还贷和增值部分就不要了,然后过户,离开。

王小融没有这么多钱,这笔钱是我出的。马陵说,似乎后面还有没说出口的几个字:他妈的。

我张着嘴看着马陵,他居然能拿出一百万,这比我强太多了,我问过父亲,如果买房子可以支持我多少钱,他说可以支持二十万,实在不够,还能跟周围的亲戚朋友凑二十万左右,这四十万是不需要我还的。如果我想要一百万,唯一的办法是父母立刻自杀,让我把房子及家里一切值钱的都卖了才能凑齐。想到这里我百感交集,不愿意说话了。马陵也陪着我沉默,估计是再一次考虑这样做的后果。

突然他感慨了一句:纠缠不清啊。

这种纠缠不清的感觉是我多年来很少体会到的,我只体会到单纯的快乐和单纯的不幸,只有单纯的喜欢和单纯的憎恨,没有复杂的事发生,自然也没有什么百感交集了。

我问马陵:你也不试试就打算和王小融结婚了?

马陵说,不一定结婚,先过着吧。

那如果不结婚,房子的事你有本事扯得清楚吗?你能确保自己赚不赔吗?

马陵说,不能,如果到时候亏了就亏了吧,就算是付了几年房租和打炮的钱。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你既然答应付钱,那肯定是冲着结婚去的,问题是你不觉得跟王小融结婚这件事有些让人不舒服吗?

马陵说,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找了一个律师朋友在问如果分手这个房子怎么算。

我又一次觉得他比我成熟和高端,我从没有什么需要律师打理的事,希望一辈子都别跟律师接触。

马陵说,我觉得王小融也不错,比较精明强干,跟她在一起物质生活其实是不用担心的,我以后就专门操心精神生活了。

王小融外在的一切也就那么回事,我很想问问王小融是不是在床上有什么过人之处,以至于马陵如此奋不顾身,话到嘴边忍住了。我说:这么说来,陈尚龙也算是一条汉子啊!

他当然是一条汉子,天天冲冷水澡,王小融逼着我也洗冷水澡呢。

我大笑一阵,和马陵分开,各自回家。我无所谓早晚,一个人租房子住,马陵则不然,需要准时回家,步入类似于婚姻的环境之中。

因为觉得陈尚龙是一条汉子,在其他同学组织的聚会上再遇到,我对他热情了很多。我有什么资格对一个老同学不热情呢,或许只有冷淡本身这个资本吧。但我一热情,陈尚龙也极其客气。有一次,他白酒喝猛了,跟我大谈往事,其他人见我们回忆且抒情,迅速被我们的气氛感染了,本来喝两瓶白酒的晚饭变成喝了四瓶白酒外加两箱啤酒,几个人还吵着要找地方继续喝。一个当了官的家伙大声问,你们说,是去唱歌喝酒,还是去吃烧烤。

我尖酸刻薄的毛病随着酒劲发作了,大声说,你说两个去处让大家选,分化我们,其实就是不想继续再喝了嘛,直接安排一个不就行了。

那位同学有点尴尬,陈尚龙赶紧给我打圆场说,老牛说的对,我们今天喝太多了,就别喝了,改天再聚就是了,刚才大家都表示近期再组织,我觉得应该言出必行,到时候就组织,至于有谁有事来不了,那就不等他,不过没来的人要负责继续往下组织……大伙纷纷叫好,我们一哄而散。

陈尚龙走到我身边说,我们走走。

我知道他是怕我喝多了有问题,或许也打算跟我聊聊马陵。果然,几句话后陈尚龙问我,你跟马陵一直都玩得最好吧。

我说,是啊,不过自从他跟王小融在一起之后,我们见面次数一下子就少了,最起码连他们家我都没去过。

陈尚龙沉默不语。

我说,要不到我家坐坐吧,几分钟就到了,再喝点冰啤酒。

陈尚龙开心地答应了,坐下来之后,我对陈尚龙说,我一开始觉得买房子太麻烦,没钱,要还贷,而且觉得自己以后不一定在南京,结果呢,耽误几年下来,越来越买不起了。

现在买也不晚,陈尚龙说,这件事迟早要解决,所有人都买房子你不买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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