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此次出行,欧珠早就开始做种种准备,却因为拉姆频繁生病而一再推迟。这几日,拉姆除了整日身体疲软贪睡,没有其他症状,他终于能够放心出发,但是他不能告诉拉姆自己出行的真正原因,又想不出其他能够使拉姆相信而不担心的理由,所以只好不告而别。他不确定自己此行的结果会是怎样。昨夜,他有生以来首次体验了无法入眠的滋味。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帐篷,走进黑夜与酷寒之中。在这片他生长的广袤土地上,一日之中最冷的时段便是半夜至黎明之间,他想在无尽的黑暗和极度的寒冷中考验自己的决心是否坚定。从夜黑如墨到天色灰白,从身有余温到浑身僵冷。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踏上这条路,但同样有种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有着着魔般的勇敢和急切。现在他终于出发了,他要进入罕有人至的达瓦山谷,去寻找熊的踪迹。
像欧珠这样生长于羌塘草原的牧民,对于熊从不感到陌生。牧民间更是世代流传着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观世音派来西藏雪国修行的猕猴与岩罗刹女结成夫妻后,生下了三个兄弟,老大是胸部有白毛的熊,他威武雄壮,住在山顶上;小儿子是长着黄色皮毛的旱獭,他四肢短善于钻洞,住在山底下;二儿子生成人身,聪明智慧,所以当了家。在这古老的传说中,人和熊是兄弟。牧民们相信这样的传说,虽然人不能真的和熊像兄弟那样亲密地相处,但是在过去,人和熊果真像传说里说的那样,人在海拔低处放牧,熊在海拔高处捕猎,互不打扰,相安无事。偶有相遇,一般情况下熊会主动躲避,如果人无意间惊扰了带仔的母熊,就会十分危险,但是这样的意外发生的几率极小。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牧民们还要感谢“熊大哥”的帮助,它们捕猎会打洞破坏草场的鼠兔与旱獭,让家畜的口粮得到了保障。
可是近些年,随着人渐渐往海拔高处迁徙,越来越多的人与熊做起了邻居,熊这个传说中的“大哥”便开始仗着自己的强大侵扰人类。起初只是偶尔在饿极的时候抓走一只羊,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各种状况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发生。欧珠所在的村子,一共住了五户人家,共三十二口人,每户都被熊祸害过。大家想了各种办法,用金属的家什敲打出各种声音、扔火把、用手电筒照、放鞭炮……熊当时被吓跑了,过几日却又来了。从牧民这里获取食物太过容易,尝到甜头的熊哪里肯放弃这样一种方便轻松的觅食方式。大家都知道有一种东西能让熊再也不敢来,那就是枪。可是早些年政府就开始实施野生动物保护法,村长和公安曾经为此多次召集大家开会,再三强调伤害野生动物是犯法的行为,违反者要罚款和判刑的,村子里的几杆枪也都上缴了。没有枪,又找不到其他有效的方法,大家就只能继续忍受熊的祸害。
爬上第一个山脊后,欧珠坐下来休息。初升的太阳将炽烈的光芒遍洒天地间。近处,褐色、黄色与绿色间杂交织无限延伸,那是无边无际的羌塘草原;远处有一带亮蓝,那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淡水湖仁青错;地平线与天相交处,有片白色连绵横亘,那便是被当地牧民视为神山的白玛岗日。天晴日朗、全无云雾遮挡之时,白玛岗日的五座峰顶全部露出来,形如盛开的莲花,在阳光下绽放圣洁殊胜的光彩,而形如莲花也正是它得名的原因。当地有个传说,若能在看见白玛岗日显出莲花之相时向佛祖诚心祈求,年轻人便能实现心愿,老人便能死后往生西方净土。欧珠常常登上高处向白玛岗日眺望,却从未见过它的五座峰顶全部露出,他也问过其他人,从未有人见过莲花之相。然而这却更让欧珠对那个传说深信不疑。
欧珠像往常一样等了一会儿,当然还是没有见到莲花盛开。他转而去寻找自家的帐篷,从这里望去,自家那顶牦牛毛织成的帐篷比他喝酥油茶的碗大不了多少。这顶小小的黑帐篷映入眼中,欧珠心里立即涌起安宁喜悦之感。帐篷中那股浓重的酥油与藏香混合的气味和拉姆诵经声伴随着他每日的平常生活,同时也是他生活里最特别、最不可缺少的美好珍宝。也正因为这两样珍宝,使他觉得自家帐篷与其他牧民家的帐篷有所不同。别人家帐篷里,虽然也有浓浓的酥油味,却没有上好的藏香那种清幽静谧的香气。别人家帐篷里,虽然也不时能听见老人在转动经轮喃喃诵经,但都及不上拉姆柔和悠长、富有韵律的诵经声悦耳。欧珠认为,藏香的袅袅香雾与拉姆动听的诵经声有相似之处,都是无形无色、无法固定和限制的事物,有着四处弥漫和无限散发的神奇能力。
此时拉姆该醒了吧,她是在梳头还是在诵经?欧珠这样想着,心里又担忧起来,担忧拉姆发现他不告而别会着急担心而影响病体。好在他昨日去找了离自家最近的邻居索朗的小女儿卓嘎。索朗家里人口多,卓嘎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分担到卓嘎身上的活计也就没有那么繁重。所以他请卓嘎在自己出行当天去他家把羊赶到草场吃草,晚上再赶回羊圈,同时去看望照顾拉姆。卓嘎当时正在用绳子把羊的角拴在一起,做挤羊奶前的准备工作,听说他要出门,手上只略微停顿了一下,没问他要去哪里,只是点头。他没有多看卓嘎那笑容明媚的脸,也不敢多作停留,怕在卓嘎身边待久了会消磨出发的决心。
一只大突然从欧珠面前掠过,落在斜前方的一块灰色的石头上,左右顾盼后又展翅起飞,欧珠抬头,看见它铺展开的白褐相间的羽翼乘风而上很快便隐入云霄。它是在提醒我该上路了。欧珠背上羊皮口袋起身,继续向山上走去。越往高处走,风渐渐大起来。在羌塘,男人们出门放牧,女人们忙着挤奶、打酥油、晒牛粪、纺羊毛线等各种活计,即使怀孕或者带着婴儿的女人也少有停息。无暇照看婴儿,便将婴儿用襁褓裹紧,放在野驴皮做成的摇篮里,往背风向阳处一放便是几个小时,风吹日晒全不介意。所以从婴儿时起,羌塘牧民们便已习惯了风声呼啸这种天地间不变的旋律。不过风声也分好多种,从十月到来年三月,常有暴烈肆虐的狂风,若再伴随着大雪,便是羌塘最可怕的灾难,持续时间稍长,便有牲畜冻饿而死。四月到九月间的风则要温柔许多,虽然夜间和清晨也凛冽如刀,白日尤其是中午却带着融融暖意。时值六月,羌塘正进入一年中最富生机的时间。雪山冰川融化的水流汇入季节河在荒原上流淌,低洼处滋养出植被丰茂的草甸,原本干燥荒芜的地方也能生出稀疏的牧草。住处附近的河道俱已清流潺潺,牧人们不必再花很多时间和力气去背冰块回来融水,牲畜们的日子也好过起来。
欧珠系紧帽子,微扬起头,让暖风抚摸自己的脸。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心里却总会去想拉姆。他与拉姆一起生活已经十五年了,有时候他觉得这十五年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回想起来,那些看似平常相同的日夜更替却又不是那么容易。在他们村子里,或者在相邻村子里,哪怕是在整个羌塘草原上,像他和拉姆这样的家庭恐怕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与拉姆毫无血缘关系。
在八岁之前,他和拉姆并不认识。他从小与阿妈和姐姐一起生活,父亲则长期在外,偶尔送些粮食物品回来,过几日又走了,后来走了就再也没回来,所以关于父亲的片段在他记忆里是少而模糊的。他八岁那年的冬季,暴风雪十几天未停,家里养的三十只羊全部死去,十几头牦牛也死了一半。帐篷里的食物所剩无几,怀孕的阿妈偏偏在那时生产。阿妈让他背转身子不许回头捂着耳朵,指挥着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为自己接生。年幼的他知道事态紧急,顺从地背过身捂住耳朵等待了很久很久。等他忍不住将捂着耳朵的手松开时,却听见姐姐的惊叫声。阿妈昏过去了,姐姐让他在家守着,自己去找人求助。帐篷外漫天风雪,十岁的姐姐出去了许久还未回来。他无助地守在阿妈跟前,惊恐的泪水不断溢出眼眶。后来他疲倦至极昏昏睡去,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真的见到阿妈醒来,阿妈抚摸着他的脸,嘱咐他好好活下去。
暴风雪停歇后,姐姐终于带着几个大人回来,其中就有拉姆。那时的拉姆在整洁的羊皮藏袍上围着色彩艳丽的簇新的帮典,秀美端庄、气度超凡。因为她的到来,欧珠觉得帐篷里瞬间明亮起来,还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淡香。后来才知道那年她已经四十多岁了。阿妈和她腹中的胎儿都走了,大人们帮着料理后事,阿妈是因为难产而死,只能水葬。水葬前,拉姆守在阿妈身边轻声诵读着什么,欧珠当时听不懂,如今回想猜测,拉姆诵读的应该是莲花生大师传下的,指引人的灵魂往生极乐净土的密法《中阴闻教得度》。按照传统,藏人在亲人死后都要请喇嘛来做法事超度,可是藏北地广人稀、路途遥远,人死后灵魂却立即进入死亡和再生间的中阴状态面对重重试炼和考验,而最终选择会决定他的来生,所以在喇嘛未到之前,需要有令人信赖的人在亡者面前诵读《中阴闻教得度》。拉姆读过书,会治病,为人治疗从不要报酬,有学识又乐善好施,深受大家的信赖尊敬,所以原本来救命的她被在场的人推选为诵经者。从那时起,欧珠就喜欢上了拉姆诵经的声音,拉姆的声音让他相信,阿妈的灵魂一定会循着经文的指引踏上去往天堂之路。而从那次之后,谁家有人过世,都请拉姆去念此经,拉姆聪颖过人,渐渐竟能通篇背诵,还应大家要求于闲暇时细细讲解,闻者无不感叹身临其境,赞叹欢喜。
阿妈的后事料理完毕,村里大人们开始商量他和姐姐的去向问题。当时他们的村子还不在如今的地方,而在离县城更近、水草更丰茂处,可是那一带还有另外一个村子,那个村子里有十几户人家,近百口人。人多牲畜就多,有限的草场便难堪重负。在羌塘,牧民们在严酷环境里一刻不停地辛苦劳作也只能基本温饱,谁家平白无故多一张嘴都会觉得有些拖累。但是佛教慈悲的观念深印人心,每家都表示愿意接纳可怜的孤儿,但是大家又都说若是同时接纳两个孩子负担太重,问能否将姐弟分开。当着大家的面,村长询问他和姐姐的意愿,问他们分别想去谁家。姐姐皱着眉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他在姐姐耳边说出一个名字,姐姐欣喜点头。他径直走到拉姆面前,牵住她的手说:“拉姆医生,做我们的阿妈吧!”村长和其他人见状都大吃一惊,因为拉姆一家去年才从县城搬来,家中只有拉姆和她的老父亲,她的母亲早已去世,两个哥哥都在县城里生活。因老父亲想回归草原,一直未成家的拉姆才陪着父亲搬回村里。拉姆要照料年迈父亲,家里没有男人,再添两个孩子,她一个女人恐怕承担不了。就在大家迟疑为难之时,拉姆却将欧珠的姐姐也拉到了身边。
气温迅速升高,转眼间已是夏日,欧珠停步脱下两只袖子,再次回头去寻找自家帐篷。然而此时他已接近山顶,山下一切只是无垠铺展的色块、线条与斑点。村庄都已分辨不出,更别说一顶草原上最寻常不过的帐篷。看不见反而让他轻松,仿佛挣脱了无形的缰绳,他转身朝山顶一通小跑,很快就抵达最高处。就地坐下,欧珠打开羊皮口袋,取出一叠在县城买回的隆达(注:藏语,风马旗)四下抛洒,希望上苍庇佑,让灾祸消解,让善良勤劳的牧民们得以安康。
走至两坡间的谷地时已至中午,未吃早饭的欧珠感觉到饥饿,便找背风向阳处吃饭。他将羊皮袋再一次打开,拿出一袋糌粑面和一袋奶渣。干吃了几把糌粑面和几块奶渣,他便停了下来。平日放牧的时候,若放牧点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他随身不带食物,饿的时候回帐篷喝碗酥油茶即可,若要去较远的牧场,只带一小袋糌粑面,从早到天黑只靠这点糌粑面维持体力,回家后才能吃上拉姆做的热茶热饭。他和所有牧民一样,从小就深知在羌塘这样的地方生存,必须珍惜并合理利用每一点粮食。
肚子里有了食物,正午的日光将后背烤得微烫,吹来的风也分外轻柔,还带着雪山融水的丝丝清凉。昨夜失眠的欧珠感到了困意,身后便是平整缓坡,他将羊皮袋当作枕头,眯着眼睛望向天空。湛蓝底色上,散布着大朵大朵厚棉花团的云,云朵周边透出金黄的光晕。欧珠认得这种云,知道它们不会带来雨雪。藏北的人都会通过云来看天气,但是欧珠对于云却另有一番感情。常年放牧,牛羊四散在草场上吃草的时候,他独自面对着同一片草场,总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有时候用纺线锤纺羊毛线,虽说一日只能纺出几两,积累久了倒也能派些用处;有时候他也偷懒,像此时一样躺下看天上的云。他羡慕云,可以千变万化,时而如羽毛、时而如羊群、时而轻盈透明,时而厚实丰满,他喜欢晴空中姿态绮丽、色如羊奶的白云,敬畏变天时色彩诡异、裹挟着闪电雷鸣的雨雪云和冰雹云。好几次看得久了,他渐渐觉得自己也飘上天空,成为云中的一朵,体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洁净与轻松,但这种状态却总是转眼逝去,难以在其中作更久的停留。这样奇异的感受,他只对拉姆和卓嘎讲过,拉姆微笑不语,继续为佛龛前的长明灯添灯油。卓嘎也笑了,大声地笑弯了腰说他是大白天做梦了,还让他下次做梦不要梦见自己变成白云,要变就变头大牦牛让她牵回家去。
想到卓嘎,欧珠不再看云,闭上眼睛想她的样子。他与卓嘎相好,是在村子搬到现在的地方之后的事。五年前村长召集全村人开会,说根据县里的指示需要部分人搬迁到海拔更高的地方,以解决人口增长和有限的牧场不断退化带来的种种问题。人人都知道,海拔越高的地方生活就会越艰难,所以谁都不情愿向上搬。何况这些年随着摩托车、汽车这样的现代交通工具的普及,过去几乎与世隔绝的藏北也开始与外界有了日渐频繁的交流,延续千年的游牧式生活慢慢地受到外界影响开始改变,很多牧民家庭都盖起了房子,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平时还是习惯住在帐篷里,只有冬天才会搬进房屋,平时只是把房屋当做仓库使用,但是一旦盖了房子,定点安居就会逐渐成为新的生活方式。最后第一个主动提出愿意向上搬迁的是拉姆。那时拉姆的老父亲已经过世,欧珠的姐姐也已出嫁,家中只剩下拉姆和欧珠两个人。欧珠一直不明白拉姆为何做这样的决定。前些年里,为了抚养自己和姐姐、为了服侍病重的老父亲,拉姆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睡下,除了日常劳作还要帮别人看病、为去世的人诵经,累出一身病痛,应该好好休养才对。拉姆说,我如今老了,想去更清净的地方生活,我们一户只有两人,搬迁也比较方便。欧珠多年来感戴拉姆养育照顾的恩德,对她的话向来顺从,便收拾了东西准备搬家。之后一方面受拉姆感召,一方面因为现实考虑,还有四户人家也跟着一起搬了家,索朗一家就是其中之一。索朗家本就人口多,近两年又不断有婴儿出生,原本的牧场无法养活相应增加的牛羊,搬迁之后,按照政策他们家可以分到新的牧场,虽然相对贫瘠,面积却可观。村长有意将拉姆家和索朗家安排为邻居,好让这人口多的和人口少的互相照应,而欧珠便与卓嘎日渐熟悉起来。卓嘎白日空闲时爱去欧珠放牧的地方找他。两人把牛羊丢在牧场上,跑去别处玩。碧蓝的仁青错边看水鸟,翠绿的草甸上采野花,晶莹剔透的冰塔林中漫步……后来仅仅白日见面已觉得不够,还要加上夜间的约会。卓嘎的容貌并不好看,也不算能干,很乐于帮助他人,却常常帮倒忙,比如她要帮你挤羊奶,却可能不小心打翻奶桶;她帮你放牧,可能少了头牛都搞不清楚。但是欧珠就是喜欢她,喜欢她做错事情后调皮地吐舌头,喜欢她随时随地都开怀大笑,喜欢她有缺点但是真实。其实羌塘草原上的女人大都和卓嘎差不多。只有拉姆不一样,拉姆什么都懂,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像她的名字一样完美。虽然和拉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心里对拉姆充满感激,但是欧珠觉得娶妻子还是要娶卓嘎这样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