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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尹学芸    更新时间:2017-04-27 16:03:22

第二次去看安老太,我做了些准备。还能准备什么呢,只能备一点钱,聊表心意。时令已到秋天,过去的三个月,我几乎没有哪天不想起安老太。想起她,就觉得日子过得不踏实。钱装进了信封,捏一捏,总觉得薄。添一些,又添一些。索性拉开了抽屉,把预留的生活费也装了进去,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冲过去的情谊,拿多少都是应该的,可惜我能力有限。

大街上已经有卖石榴的。但都不及安慧家院子里的石榴颜色周正,像小灯笼一样倒悬,稠密得有些不像真的。树上落了一只鸟,是一只戴胜,长着王冠一样的羽毛,在枝杈上蹦蹦跳跳。戴胜红红绿绿,若不仔细瞅,还以为石榴在动。耳房的门帘还在飘,我停了下脚步,没见有人走出。堂屋里“哗“地传出笑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你醒了吧,你醒了吧,你睡得太久啦!”

我心里流过一丝温馨,想这个孩子会是谁。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安老太的重孙女。她一定在哄太奶奶玩。虽然太奶奶一无所知。她也许是受了姑奶奶的委托。她的姑奶奶就是安慧和安静。

一辈一辈的人啊!

我进了堂屋,保姆从床上翻身下来,慌忙趿拉上鞋子。墙角坐着一个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拿着色彩艳丽的羽毛。原来她是在跟保姆玩。小女孩淡眉淡眼的样子非常有韵味,我看得有些痴。她问我:“你是谁啊?”

我问她是谁。

她说叫赵迪娅。

我说:“你爸是不是长得像臧天朔?”

她使劲点头,问你咋知道。我说很早以前就知道,那时还没你呢。

保姆让我坐床沿上,我继续说:“你爸小时候唱歌特别好听。不知道现在唱得怎么样了。小丫头说:“现在只能说更好听了,比臧天朔唱得还好听不少。”

逗了两句嘴,我端详小丫头长得像谁。真是一点也不像她爸,她爸小时候被安慧当成玩物带在身边,像毛毛熊一样。有一次,安慧闹着玩,把他的裤子扒了看他的蛋蛋,把男孩子急哭了,骂安慧姑姑是女流氓。

奇怪。我说,你长得怎么有点像姑奶奶。

保姆说,一家人都说她长得像安慧,她跟安慧也最亲。

“我给小姑奶奶打个电话吧。”她大模大样起来,从床上拿起一部不知谁的手机,捂到耳朵上:“小姑奶奶,快快回家吧,赵迪娅想你了。”放下电话,赵迪娅说:“小姑奶奶说她没在家,有时间她会回来的。”

保姆说:“还没拨号呢,你就打电话,瞧把你能的。”

赵迪娅说:“没拨号我小姑奶奶也听得见,不信回来你问问她。”

口齿可真伶俐。

我说:“赵家改门风了,赵迪娅的嘴巴比她小姑奶奶巧多了。”

我去里间看安老太,她大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朝上翻,额上一杠一杠的抬头纹,不时上来下去。这是她身体上唯一活跃的区域,我情不自禁地把手在上方又晃了下,安老太无动于衷。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屋顶,白色的顶棚已经泛黄了,分明有两个漩涡一样的黑影像硬币一样大,是被她的目光打出的洞。她是有这种穿透能力的,我相信。纵深的、历史的、久远的、魔幻的安老太,具有神性的不可预知的力量。只是,与三个月前相比,她似乎又小了一号。那只右脚还在外撇着,似乎三个月之中都没有收回被子里。凉,像石头一样凉。也许是我的感觉出现了偏差。我又产生了那种想法,伸手把那根细细的管子从鼻孔里拔下来,让她长出一口气,然后魂归天国。这件事得有人做。我太想那么做了,虽然我没权利。我眼睛盯着,嘴里用着力。我想如果躺在这里的是我,谁如果那么做,我会感谢他八辈祖宗。可如果我现在这么做,我就是杀人犯。我的脊背一阵一阵地发麻,赶忙把手背到身后,一只手紧攥住另一只手,唯恐它突然脱离我的控制。我有些要打寒战。我从屋里出来了,面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只布包运了半天气。这是用三角布块对起来的包包,颜色很鲜艳,针脚都缝到了里面,里面有一层布胆。这是艺术品,安老太的手艺都是艺术品。只是上面落了很多尘土,这些灰尘一眼就能看出来。里面的安老太呢?她的身上肯定也落满了灰尘,三年啊!赵迪娅问我在看什么,我随口说:“这个布包是你的吗?”

赵迪娅说:“哎呦,这儿还挂着一个布包呢,我怎么一直也没看见。”

小丫头话说得很夸张,声音很嗲。

我把眼睛移开了,退回到床沿。

我问你怕不怕太奶奶。小丫头摇头说,不怕。她不过是睡着了。我问,她会醒来么?小丫头说,会哦。她白天睡觉,夜里就会醒来。我问她夜里醒来干什么。小丫头说:“她在房上飞,从这里飞到那里。还能飞到那个大烟囱上,那个大烟囱,比大楼还高。”

她朝北指,那个方向有一座水塔。

保姆扯了她一下:“别胡说。说的怪瘆人的。”

小丫头说:“我见过太奶奶飞,像鸟儿一样。”

保姆对我说,赵迪娅总说看见太奶奶飞,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按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情景。我们老家有个小孩子,每晚都能看见家里死去的老人回来找吃的。家里大人不相信,那个鬼魂就摇动碗架子,那些碗就哗啦哗啦乱响。

我问赵迪娅:“太奶奶有翅膀么?”

小丫头把两只手弯到了腋下,说太奶奶的翅膀就长在这里,飞回来的时候就收起来,像躺着一样。

我说,你看过蝙蝠侠吧?

小丫头说,对,就像蝙蝠侠一样。

保姆的眼神痴了。我赶紧扯开了这个话题。问赵迪娅爸爸妈妈在干啥。她说去上班了。爷爷奶奶呢?我又问。她一指前边的大房子:“在那边呢。”

我跟她们告别,往前边走。那个巨大的房后身像个冰冷的后背,隔开了与安老太的脉脉温情。我又有了一些不良的想法。眼下赵玉德夫妇都退休了。原来他们都是“小三线”的人,后来转产到了齿轮厂。厂子不景气,被一家市属企业吞并了,他们都提早成了吃老本儿的人。我过去也许见过他们,也许没见过,反正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进去的时候,赵玉德正在给女人拔火罐,衣服撩了起来,后背上排满了紫印子。我喊了声大嫂,女人迅速爬起身,问我是谁。我说是安慧的朋友,过来看看你们。我从包里拿出信封放在桌子上,说也没买东西,不知道你们需要啥,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两人都很客气,劝我收起来。我说我三个月之前来过一次了。大嫂说:“那个人是你呀。保姆说有人来,我们猜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自从老太太变成这个样子,就一个朋友也看不见了。“

大嫂是个健谈的人,没容我问什么,就开始数说这些年的不容易。自己不容易,安老太更不容易。她往耳房方向指了指,说老爷子一辈子一点功劳也没立,就会找老太太的茬儿,总是嫌这个嫌那个。我默默地听,她说的这些与我的记忆对不上号,或者说,刚好相反。当然,我是二十几年前的记忆。她又说:“老爷子就是自私,老太太在屋里躺三年多了,他连脚印都不送,他说他害怕。你说说,哪有这样做夫妻的啊!人没死呢他就说害怕……一分钱都不舍得花,一点情谊也不讲。不是我做儿媳妇的说他,他就是个冷血动物!”

赵玉德在一旁默默地听。

我说:“上次来我见到他了,拿着马扎往外走,腿脚也不利索……他大概也顾不得别人了。他好像没有工资吧?”

我的意思是,他一辈子不挣钱,手里大概也没什么积蓄。

大嫂说:“家里卖地的钱有一部分在他手里,八万多。当初分钱他就把自己的一份捏紧了,说出大天来也不往外掏。老太太做手术时想让他支援一下,你猜怎么着,他说老太太的手术根本就多余做,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是人话么?老太太真是白跟他过一辈子,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跟他离婚。不是我当儿媳妇的嘴损,摊上这么个老爷们儿,大妹子让你说说,有跟没有有啥区别……”

赵玉德咳嗽了一声,大概觉得媳妇话扯得太远了。

那些往事涵盖了多少是非与岁月,我不愿多琢磨。说到了安老太,我忍不住要问根由:“这样大的刀口,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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