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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尹学芸    更新时间:2017-04-27 16:03:10

关于安老太的传奇,完全可以写一本书。乔用赞赏的口气谈到她,说她的一生,大小打了无数个战役,每一个战役都艰苦卓绝。但最后都以胜利而告终。

我让乔详细说说。

乔掰着指头算:“张相公庙旧址做宅基,甚至都不用挖地基。花岗岩石阶都被沉到了地槽里,怕碍别人的眼。那庙是公共产品,安老太能变更到自己名下,还不人脑袋打出狗脑袋?”

“还有什么?”我问。

乔说:“招工。安静、赵玉德、安慧,每一次招工都是安老太拚出来的。她的手段和招法比孙悟空都多,总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否则这种好事哪里总轮到他们。一家能招出一个就不错了,他们家却能出去仨,你到村里访访就知道了,他们家有多遭嫉恨。”

我说:“安老太神通广大。”

乔说:“还不止这些。侄子当兵,侄女考学,大舅转干,小姨转非。三亲六故都沾光。你记得她们家总是高朋满座吧?那些时尚女人为啥都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安老太?”

我看着乔。

乔说:“安老太能说会道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她们都是来抱团取暖的。”

我默默地想着那具像枯树一样的躯干,想像不出她在岁月的更迭中散发了怎样的能量。

乔说:“安慧的宅基仍然这样。女儿结婚陪送一套房,是最近些年的流行吧?可安老太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就已经这么做了,你说她有多超前!那时城市的土地也吃紧,再加上安慧是非农业户口,根本不符合政策。鱼山脚下又是风水宝地,在那里盖房子的人都有特殊背景。有人把告状信写到了国务院,联合调查组驻扎在宾馆,事情搞得沸沸扬扬。结果怎么样,他们仍然都把宅基拿到了手,其中也包括安慧的。”

“可却被安慧轻易卖掉了。”我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想起那个方方正正的大院落,我都有些心疼。

“你知道安慧为什么要去H市?”

我赶忙伸长了耳朵,“难道不是因为爱情?”

安慧的恋爱谈得诡秘,至今我也不认识她先生,我只见过一个背影,有一次去她家,正好有位男士从门口出来。安慧出来送,面孔含了羞怯。就几步路,她也没有把人喊回来,介绍给我。

那天安慧告诉我,男人是H市的人,他们是通过网络认识的。

“我觉得她是一直想逃离。逃离这个家,这座城,甚至逃离所有的人。如果不是这个理由,安慧完全可以在这里过一份安逸的日子。”

我心里一跳,想起若干年前安慧跟我说过的一些话,与她的身世有关,或与她的婚姻有关,都足够伤筋动骨。我脑子里经常出现一个画面,在石头墙砌的胡同里,穿着漂亮裙子的安慧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墙角一个花白的头颅侧出来窥视,目光里满是慈祥和歉疚。为什么是花白的头颅?我也不能解释。那时胡同对面的不远处是几排整齐的红砖房,被人称为高干房,掌管这座城市的人大部分住在那里。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会这样想,也许哪一扇窗子里就有与安慧相关的故事。

“她在这里有房子,有工作,有亲人,有朋友,有我们。”乔像是在说灌口,显见得有些激动,“生活在这里,或者生活在H市,对于男人来说有什么不同么?肯定没有什么不同。是她执意要走,而且要连根拔。她离婚要了安老太半条命,卖房又要了安老太半条命。她宁可要了老娘的性命也要去H市,能是为了爱情这么简单?”

我呆呆地看着乔,这时的她简直像个哲人。

“房子不是给了安慧么?”我仍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既然房子是安慧的,安慧就有权处置。

乔说:“房子是安老太拿命换来的,她说死了才允许安慧折腾。当然她也是对安慧的婚姻没信心,希望安慧能有退路。可那个男人在H市没有房子。所以安慧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如果想去H市安家,就只能卖房。安慧说,不让卖房她就死。娘俩顶了半年牛,最后老的没有拧过小的。那个惨烈的场景你没看见,房子给人那天,老太太哭晕了三次。”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我都不知道。

“她幸福么?”这是我眼下最关心的。

“应该非常幸福。”乔的口气终于轻松了,有了艳羡,“她与男人一见如故,穿山甲也与那人处得非常好,他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男人总偷看安慧的日记,好奇那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安慧知道他偷看,却并不点破。我在麦当劳遇到过他们一次,穿山甲拿着薯条往男人嘴里放,真看不出不是亲爹。”

我长出了一口气。人生需要结局,这样的结局让人安慰。

我女儿两岁半上幼儿园。有一天她在路上问我:“伊伊为什么有三个妈妈?”吓了我一跳。因为在这之前她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贝贝为什么有三个爸爸?贝贝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有一天她们一起尿了裤子。我去送衣服时她和贝贝一同坐在小床上,盖一条小被子,脚丫挨着脚丫。我问谁说贝贝有三个爸爸。伊伊说是老师偷偷说的,被她听到了。我说你听错了,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爸爸。伊伊高声说:“贝贝的妈妈结了三次婚,她怎么就不能有三个爸爸呢?”

所以,伊伊的三个妈妈问题把我弄得诚惶诚恐。我小心地问三个妈妈都是谁,伊伊不满地说,有安妈妈、乔妈妈,还有你。我说,安妈妈、乔妈妈都不是亲妈妈。伊伊更加不满地说,你也是不亲的妈妈吗?

2001年5月19日,是我和安慧、乔相识十六周年纪念日。前三天我就有些坐卧不宁。因为去年的十五周年我正在外地开会,因为忙昏了头,甚至没想起打一个电话。回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母亲,安慧和乔有没有找我,母亲说没有。后来才知道乔的儿子那段时间正在住院,即使我不去外地,大家也聚不成。我把电话先打给安慧:“大象,知道什么日子快到了吗?”大象说:“我和伊丽沙白鼠都看好饭店了,我们这两天转了七八家。”我们愉快地笑了起来,因为心情彼此彼此。大象说:“你总也不给我打电话。”我说:“我愿意让你想念我。”大象说:“伊丽沙白鼠说你快得道成仙了,见面我们还会认识你吗?”

我们在一家“锦绣园”见了面,见面的时候非常有意思,都有些含蓄并羞涩。我们在餐桌前坐成三角,让服务小姐点燃了十六支蜡烛。大象把我们的餐具从包里拿了出来,一人一只铁碗、一只汤勺,铁碗和汤勺下面都刻着我们的名字。大象的细心没人能比。

大象问我:“如果有来生,你是愿意做男人还是愿意做女人?”

我说做女人。女人在不柔弱的时候也能装作很柔弱,我喜欢这种状态。

大象说:“可我希望你做男人,好娶我,然后养活我。”

我说:“谁养活我呢?”

伊丽沙白鼠说:“我在没结婚前就说来生要嫁给你,你忘了?”

伊丽沙白鼠说的是大象。大象是伊丽沙白鼠的灵魂。我说:“我们来生还做女人吧,就像现在这样。我是狐狸,你是大象,她是白鼠。”

三个三十几岁女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杯子里流淌着岁月。

伊丽沙白鼠的儿子,我们都叫他心肝儿。心肝儿是个小歌星,那副沙哑嗓子的歌喉,迷死人了。有一次在影剧院演出,心肝儿手拿马鞭唱《打虎上山》,一用力,背带裤子的纽扣挣掉了,裤子掉到了屁股底下。全场哄堂大笑。心肝儿却不笑,他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挥着马鞭坚持把曲目唱完,全场都乐疯了。伊丽沙白鼠的丈夫是个风趣而随和的人。有时我们出去吃饭,因为大象单身的缘故,就只带孩子。伊丽沙白鼠的丈夫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央告:“带我去吧,我都馋死了。”如果哪次我们发了善心真想带他去,他是不去的。他是一个懂得进退的人。他和伊丽沙白鼠是属于那种打打吵吵的夫妻。有一次我们去他家,他正被拎着笤帚疙瘩的伊丽沙白鼠追得满院子跑。看见我们就夸张地喊救命,我随手就把一根长木棍递给了伊丽沙白鼠,说:“用这个。”

伊丽沙白鼠收了凶器,说:“今天就先欠着吧。”

他赶紧说:“谢谢娘子。”

他爱拿穿山甲开玩笑,称自己是老公公,叫穿山甲儿媳妇。穿山甲已经知道这不是好话,就叫他屁公公。那一年的5月19日天已经很热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了裙子。我们在大街上骑车转了好多圈,终于选定了一家名叫长白山的东北风味餐厅。伊丽沙白鼠有许多感触,说那些年随军去东北,邻居有多么好,秋天送蘑菇,冬天送松子。分别的时候许多人都送到了车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那天我们要了白酒,一个一个喝得耳酣心畅。

伊丽沙白鼠特别佩服大象,说她能做男人的事。原来大象自己翻修了房子。邻家都拆了房子重建,起脊高了,都压了大象房子一头。她去砖瓦厂挑砖瓦,去水泥厂拉水泥,去木材市场挑木材。和包工头一分一分地计算成本,也把房子盖了起来。因为房子面积体积都一样大,一点也看不出她的房子比邻居的差。可她和穿山甲只住在最小的一间房里,因为她们还是没有一件家具。在单人床里面垫一块木板,就变成了双人床。穿山甲在一只小方凳上写作业,可看上去她们幸福极了。

大象说:“知道我为什么有信心吗?我在小狐狸那里受了启发。”那年有关机构给我开了小说作品研讨会,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正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大象说,小狐狸能把小说写到中央台去,我怎么就不能做好自己的事呢?伊丽沙白鼠说,现在我们都是俗人了,小狐狸有朝一日会和我们没有共同语言的。大象说,我们也进步呀。

我婉转地说:“有朝一日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聚一聚。”

大象马上明白了:“会有那一天的。”

从餐厅出来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推着自行车,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漫步。一个年老的妇女还没有收起她的冰棍摊。我说:“谁知道我现在想什么?”俩人一起说:“吃冰棍!”

我们笑得一塌糊涂。

都不愿意回家。我们在鼓楼后边的小花园里坐了下来,那里有石凳石椅。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走了过来,依次看我们,说:“我能陪陪三位小姐吗?”

我们站起了身,几乎同时说:“去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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