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离开这块土地,因为伤心,还因为疲倦。在外地工作的叔叔三番五次催我过去,他一直想让我去他身边。叔叔的意图很明显,他说要把一个大眼睛男孩介绍给我,男孩手里有我的照片,是叔叔给他的。我对这件事情不置可否。父母对这件事情不置可否。可我知道我是父母的一个难题,父母情愿叔叔把我解决掉。我至今还记得当时伤心疲倦的状态,居然想到了生不如死。我写信把我的状态告诉了大象和伊丽沙白鼠,她们在某一个黄昏来到了我家里。大象甚至憧憬我要去的那座城市,“你能带着我一起去就好了”。现在想来这是大象变相逃跑的一种心绪,但当时没想到。伊丽沙白鼠问:“你还会回来吗?”我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叔叔有关大眼睛男孩的事已经说了一年多了,他一点也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减少热情。我知道叔叔喜欢我,小时候曾经想让我做他的女儿。我还知道叔叔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只要是他认为好的事情,会强行塞给你。我对大象和伊丽沙白鼠说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透透风。可我怕想回来却不能回来。我这一去会让叔叔产生错觉。大象说,你可以把事情说清楚。我说,不可能说清楚。叔叔一直想让我去见那个男孩,如今我去了,告诉他不是为了见那个男孩才去的?叔叔不会相信。
我知道谁都帮不了我。大象帮不了我,伊丽沙白鼠也帮不了我。我在她们来的第二天就走了。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一天都没喝一口水。叔叔看到我眉里眼里都是笑,第一句话居然是“我去告诉晏峻你来了”。叔叔说完这话就走了。我问婶婶:“晏峻是谁?”婶婶吃惊地说:“你不知道?就是那个大眼睛男孩呀!”
晚饭是我和婶婶两个人吃的,叔叔在人家家里喝了酒。叔叔是一个贪杯的人,边打酒嗝边对我说,明天人家请我们吃饭。我问,谁家?叔叔说,晏家。我千百次地说不去,叔叔千百次笑眯眯地说不行。他说,我和晏峻爸是好朋友,即使没有你们这一层关系我们吃他一顿也是应该的。我悔得都想一头撞在墙上,你怎么那么蠢啊,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于是我吃了人家那样一顿饭,人家已经把我当成……什么了。吃了饭,晏家母亲甚至想给我红包,我从那里逃了出来。红包还是让婶婶带了回来,还有晏峻。婶婶说,你们出去玩吧,到商场好好逛逛。我顺顺当当地跟在了大眼睛男孩身后,我想把事情跟他讲清楚。可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大眼睛男孩始终沉默着,后来我听到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你叔叔已经决定把你嫁给我了。”
我咯咯笑了起来,笑得自己直起鸡皮疙瘩。我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你也决定娶我了吗?男孩说了那样一句话,是大象说列宾的那一句。可听得我膈应极了,难受极了。我从男孩的身边逃开了,又从叔叔婶婶家里逃了出来。我坐上了火车,又坐汽车,那种膈应和难受还是没法消除,我掉了一路的眼泪。后来我见到了熟悉的村庄、场院、树木,还有我家的青砖瓦房。母亲从屋里迎出来,我还能勉强笑一笑,看见大象和伊丽沙白鼠从屋里走出来,我终于喜极而泣。
我问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大象说,今天是5月19号,我们想到你家来就像见到你一样。
伊丽沙白鼠说,真怕你再也不回来了。你还走吗?
一股暖流涌到了心间。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再走了。
伊丽沙白鼠的恋爱有一点传奇。有一段时间她频繁地给我写信,说园长转变了态度,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侄子。侄子在吉林当兵,是一个小军官。军官来看姑姑时看上了伊丽沙白鼠,就托姑姑给自己做媒。伊丽沙白鼠还对当年园长诬陷的事耿耿于怀,她在信上说,她要报复。她要与小军官好上一段时间,再把他甩了。伊丽沙白鼠每次来信都会向我“汇报”进度,我回信从来不谈这些。我想我天生就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我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果然后来的信写得少了,再后来好长时间不谈这块内容。再后来我收到了请柬,她与小军官结婚了。
伊丽沙白鼠与小军官一起去了吉林,让我和大象好几年都觉得缺憾。
伊丽沙白鼠给我们的信被她装在一个信封里。由大象分给我,或我分给大象。我和大象写信却从不装一个信皮儿,即使有时候我们是趴在一张桌子上写的。我们写给伊丽沙白鼠的信都非常讲究,要选择最干净的纸,要选择最好看的信皮儿,要选择最漂亮的邮票。我们会用最温暖和最动情的语言告诉她一些事情。我们希望她收到每封信的日子都是节日。那个地方太寒冷了,我们更怕她心冷。我们想用这种方式给她送去一些温暖。
我和大象朗诵彼此的信给对方听,通常要修改好几遍。我们还计划去吉林看她,可因为大象怀孕、生产的缘故,计划落了空。
伊丽沙白鼠在吉林待了六年。
我结婚了。我结婚的头一天晚上和大象在一起。大象对我说:“我有一点点爱他了。”
我想,是因为大象有了一个漂亮女儿的缘故。女儿的名字是我起的,叫穿山甲。
我生女儿那年大象却离婚了。那年大象的丈夫刚升了不大不小的官,正是前程似锦的时候。
我不知道安慧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她离婚的事,我是听安老太说的。安老太每天凌晨四点都会来敲我家房门,她睡不着。又无处可去,就只能来我这里。
安老太抖抖索索的样子让人可怜,只是几天的工夫,满头青丝就白得一塌糊涂。她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却劝不转安慧。她来我这里制定计谋,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想安慧不想见我,如果想见我她自会到我这里来。我每天都和安老太说假话,虽然满心不忍,但我更心疼安慧。
安老太不知道我对她撒谎,总会在第一时间跑来要结果。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种撒谎不好。安慧的婚姻本来就是包办的,此刻她在追求自由,就像娜拉一样。我逢人便说安慧的勇敢,是因为我心底懦弱,我甚至连懦弱也不敢说与人听。
我们之间就是这么不同。
安老太最后一次到我家里来都没有落座。她急如星火地说明天是星期三,安慧就要领证了,让我无论如何今晚过去一趟。我去了。是七月的天气,飘着小雨。我连伞都没带,雨很快就把我的长发濡湿了,我甚至都没有感觉。安慧住在母亲家,我朝她招了招手,安慧走了出来,神闲气定。我意识到我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只是笑了笑。
安慧说:“我本来想过一过再告诉你。”
我说我知道。
安慧说:“除了女儿和一座空房子,我连一双筷子和一只灯泡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快下班的时候,我还是拨通了安慧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安慧的丈夫,想是正在收拾东西。我没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我说,别欺负安慧好吗?她是女人。男人哭着说,不是我欺负她,是她欺负我。
我听不得男人说这种话。道了珍重,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我去了安慧家。安慧的家真得很凄凉,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家徒四壁,除了蜘蛛网,什么都没有。墙上到处都是浅白色的印子。柜子的,镜子的,箱子的。它们走了,却把影子留下了。安慧是协议离婚,因为男人不愿意上法院。房子是娘家盖的,自然给了安慧,安慧又争来了孩子的抚养权,剩下所有的东西包括存款都给了男人,还有一座房子的建筑材料。本来他们是准备翻修房屋的。
房梁上电线都被剪走了。剩下的唯一一件家具是一只小板凳,三条腿。眼下板凳就放在了屋子中央,上面坐着安慧。
安慧告诉我,离婚是因为两件事。第一,她发现了男人有私房钱,是好大的一笔数目。这笔数目对于安慧来说甚至称得上天文数字。男人辩解说因为钱来路不正所以不敢告诉安慧,可这也是安慧不能容忍的,她不喜欢来路不正的钱。第二,男人经常撒谎。对自己,对别人,撒谎成了日常的生活方式。比如,单位有人找他,他明明在家里,却一定会说正在外喝酒。还有一次,他误了单位的事,居然说穿山甲在发烧,他在医院陪了一天的床。
安慧问我:“这样的人,你能容忍么?”
我果断地说不能。
我那时还没有接触官场,不知道那几乎是公家人的说话方式,而非某个人的恶习。
我为我的“果断”后悔了很多年。
我问,你没有留一点钱?
安慧说,我连买个包子的钱都没有。
我说,房子是你家盖的,算婚前财产。你完全可以争取些别的财产,既然他有那么多私房钱。
安慧说,可那样他就打我女儿的主意,他知道我不会放弃穿山甲。
我叹了口气,说,他将来也许会当政治家。
安慧说,他现在已经是政治家了。否则,我妈不会跟我断绝关系。
朋友和同事帮了安慧不少忙。谁家有用不着的暖壶,给她提了来。有用不着的单人床,给她搬了来。有多余的毛巾被,给她送了来。一个同事会木匠,给她打了小饭桌和小木椅。我想给安慧留些钱,安慧说什么也不要。
可我知道安慧到处筹钱给女儿买电视。女儿不能没有电视看。安慧买就会买最好的,这是风格。安慧不用我的钱,这也是风格。
我懂安慧。安慧无论做什么,我都懂。
日子像风一样刮了过去,乔像只候鸟一样被风刮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