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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尹学芸    更新时间:2017-04-27 16:02:42

我先认识乔,然后通过乔认识了安慧。

我们原本都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封信。展开信纸,有一句话斜着写在格子纸上:“你能来看看我么?”

亲昵,信任,又透着孤独无助。签名龙飞凤舞。

哦,那个年代。纯真、烂漫、日月光华。无论求助者是谁,出于什么目,我都不会拒绝。那是梦想灿烂的年龄,所有的日子都是金色的。

寄信的地址是一家机关的幼儿园,信封上的字像漂亮的书法作品。顺便说一下,那时我几乎每天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乔的信之所以能引起我的注意就是因为别致。那不是一封信,是最好朋友之间的呢喃。那时我在村办企业上班,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只手。我对厂长说我要请半天假。厂长说,不批。我只得利用中午时间骑着自行车上路了,我有三个小时属于自己。我家离县城三十八华里,我用最快的速度也要一个半小时。我准时出现在那家幼儿园门口。幼儿园静悄悄的,孩子们都在午睡。一间宿舍的门敞开着,有两个阿姨模样的人坐在门口,一个在打毛衣,一个在门板上画画。

我刚要开口,画画的女孩忽然站了起来,迈过一团淡粉色的线团来到了我面前,说:“是你吗?”

我就知道了这个人是乔。

乔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顶数她漂亮。我说我来看看你,我没有时间,我只能看你一眼,就走。乔二话不说推出了她的自行车,说:“我送你。”

一路上乔告诉我,她相信我会来看她。我问为什么。乔说,是从我的文章里读出来的。那时我正在报纸开专栏,每周写一篇稿子。编辑说,法国一家报纸有“罗兰时间”,你的专栏就叫“小琴时间”吧。至于为什么要给我写信,乔说,她遇到麻烦了。乔说,她遇到的麻烦不能对任何人讲,但希望能告诉我。乔的故事很长,先从青梅竹马说起。乔和我一样是农家姑娘,爱上了邻居家的哥哥。他们每天上学要过一条河,河上没有桥,都是哥哥背着她过。有时候她放学晚了,哥哥会在岸边等着她。可乔的父母都不同意这桩婚事,嫌人家穷。乔的母亲甚至把绳子挂在房梁上,说你不和他断绝关系我就上吊。母亲当真上了一次吊,当时家里只有乔一个人。母亲也许不想真上吊,但一不小心就套上去了。那次把乔吓坏了,下决心和邻居哥哥断绝了来往。后来乔经人介绍来到了这家幼儿园做临时工,乔想把工作做得更好,每天晚上都去文化馆自费学手风琴。老师是男的,只有乔一个学生。有人就不往好处想,幼儿园的园长去找文化馆的馆长反映情况,事情搞得沸沸扬扬。

园长是女的。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还有别的想法,她总想一脚踢开乔。

我默默听着乔的故事,乔的故事在我看来惊心动魄。那时候我接触的人和事都很少,非常容易被打动。可惜一个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已经来到了服装厂门口。我遗憾地看着乔,我不能请乔到里面坐一坐,我没有这个权利。乔主动和我道再见,我说我有空再去看你。乔充满希望地看着我说,你会有假期吗?

只要厂里没活儿,假期随时都会有。第二次去看乔我决定住在那里。晚上乔神秘地对我说,有一个人想见你,但她不敢见。我问为什么。乔说,她怕你让她失望。我想,我怎么会是一个让人失望的人呢?因为怕失望不敢见一个人,这有多么别致啊!我拉着乔的手就往外走,我知道她说的是安慧,在乔的嘴里我已经听熟了这个名字。我还知道安慧的家就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骑车去也就十几分钟。

安慧是城里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当时知道的就这么多。

第一眼看上去我就喜欢安慧。安慧已经是小主妇了,但模样还像个中学生。短短的碎发,配一张苹果脸。眉眼都很淡,可淡得非常有味道。系一条小花猪的围裙,小花猪长着翅膀,似乎随时可以飞起来。他们正在吃晚饭。安慧的丈夫像一个老大哥,专心致志地给我们削苹果。与我和乔相比,安慧显得成熟和稳健,但她喜欢我,我能从她的眼睛看出来。我翻看一本画册,里面有许多画家的自画像。天呀,我看见了列宾,我喜欢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列宾,在这之前我既不知道他这个人,也没看过他的作品。但列宾的眼神一下子就征服了我,那么苍凉和尖锐,似乎能直抵你的灵魂深处,一下就让人热泪盈眶。我注意到安慧和乔交换了一下眼神。乔说:“又是一个喜欢列宾的人。”安慧说:“我不是喜欢,我爱他!”天哪,我多喜欢安慧这种明快的语言风格!

这一天我们睡在了安慧家的双人床上,把她的丈夫挤到了另一个房间。我和安慧彻夜不眠,乔似睡非睡地一会儿打鼾一会儿插一句话。这就叫相见恨晚啊,我感叹。我们的话题谈了很远,最后终于落在了很近的地方。安慧问我对她丈夫的印象,我说:“挺好呀,我们把他挤跑了他也没意见。”安慧说:“我有一句话对谁都没说过,现在告诉你。”我期待地看着安慧,安慧说:“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

我激动极了。不是因为安慧不爱她丈夫,而是因为安慧肯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安慧对我说,婚姻是妈妈包办的。她妈妈是那样一种人,一辈子什么都不如愿,唯一的愿望就是两个女儿能比别人强。安慧的姐姐长得不好看,她妈妈就高瞻远瞩,为她选了一个长相英俊的贫寒人家的孩子。安慧长得比姐姐好,她妈妈就选了一个有背景的人家,高中一毕业就把她嫁出来占位子。可姐姐不幸福,安慧也不幸福。安慧说:“你知道我每天面对他是什么感觉吗?”我傻子一样看着她。“我总想逃跑,那种逃跑的愿望有时会让我有一种发疯的感觉。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跑掉,那时你会收留我吗?”没等我回答,安慧又说,“只是……我跑掉我妈妈就会死,她太爱我了。她在我身上寄托了所有的梦想。”安慧趴在床上,额头抵在枕头上,声音唔囔唔囔的。安慧的样子让我难过。但我还是不理解她,婚姻与爱情在我还是非常遥远的概念,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安慧在城市有住房,有固定的工作,这就是不逃跑的理由,这都是我和乔梦寐以求的。当然,我没有把心底的话告诉她。安慧和我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们对生活的要求不同。

早餐免去了。我们洗漱完毕一起动手准备了午餐。坐在餐桌前我们才好好看了看对方。安慧对我说:“我给你起个昵称吧。我喜欢叫你小狐狸。瞧你的头发多好,像狐狸的毛皮一样高贵。”我笑着说:“我喜欢叫你大象。没有比大象更可靠的朋友。”乔正在啃煮玉米,一口小白碎芝麻牙闪闪发亮。我说:“我们叫乔小白鼠吧。”乔说:“我是伊丽沙白鼠,这样显得美丽。”我们都笑了。安慧说:“我们每个人都许个愿好吗?”伊丽沙白鼠说:“我希望不远的将来能出现一个爱我的人。”大象说:“我希望命运能让我爱我丈夫,哪怕一点点。”我说:“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还能坐在一起。今天是几号?”安慧迅速去翻日历,说:“1986年5月19号。”

我在这一天的日记上写道:今天是不寻常的一天……

又写道:二十岁是一个季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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