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是个问题,总不能直接喊她“后妈”吧,喊“阿姨”也不对,就一直含糊着,反正就三个月。
我真怀疑她把家里的厨房整个搬来了,除了让人欲罢不能的辣,还有种种腌制小碟,腌姜丝,腌花椒,腌大蒜,腌芹菜,腌黄瓜,腌木耳,最少不了的还是辣萝卜条,别说,有时犯馋,去厨房里偷吃一口,立马浑身一振,从头到脚都来了精神。
辣不仅打开了胃口,也打消了我们之间的矜持。有一天我问她,她的前夫是怎么去世的。当时她正在切姜丝,她似乎特别喜欢吃姜丝,弄得我也用盐腌姜丝取代了九制话梅。
如果我说我从没结过婚,你信吗?
我看看她花白的头顶,笑起来:也就是说,你的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人都不合法。
真的,严格地说,你爸爸才是我丈夫。
那么早就搞未婚先孕?就当单亲妈妈?
但我的未婚先孕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尤其是公婆家。我们那时兴先订婚,过个一年半载再结婚,就在这期间,他出了车祸,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怀孕了,我那未过门的公婆抱着我大哭,求我无论如何把他们家唯一的根保留下来,我一感动,就同意了。
你家里人呢?他们也同意?
你猜我妈怎么说?“眼瞅着一桩丑事竟变成义举了。”就像我捡了个便宜似的。话说回来,那个时候未婚先孕是件蛮丑蛮丢人的事情。
难怪我爸说你善良,换作别人,估计是不会同意的。
你爸爸不知道这事,他只知道我男人是车祸死的。
我停住咀嚼,呆呆地望着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没问。她头也不抬,在砧板上一个劲地切,切完了才抬起头来:以前在老家,那些人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变老,我那点事他们全看在眼里,哪用得着来问。后来搬到儿子家,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自然也没人问。一年年拖下来,弄得我都忘了我还有过这么一档子事,你是头一个问的,所以我想都没想就说了实话。
后来呢?一直没改嫁?你不会从结婚就开始守寡吧?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不让你出嫁,因为怕你带走孙子。
她又开始切蒜,刷刷切成薄片,切完了蒜还没倒,还像没切开时那样立着。她用手轻轻一碰,蒜片齐刷刷歪向砧板,也不见她抬手,就听见嚓嚓嚓一阵响,刀下吐出一大片又细又绵软的蒜丝。
反正我再没嫁过人,直到五十八岁遇见你爸爸。
我呆了。这时再看她,竟觉得那细密的皱纹里似乎真的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纯真。
你这辈子也太亏了。
谁说不是呢?怎么样?我从老家带来的辣椒有劲吧?
她似乎不太想跟我深聊下去,而且她一说辣,我马上感到辣得喘不上气来。
以前,我儿子每次考试,都要偷偷藏一点辣姜片在身上,他说吃点辣的脑壳转得快。
我想起办公室里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叫她也帮我准备一瓶带上。
就等你这句话呢,吃点辣椒长精神。反正我是一天不吃辣,就一天身上没魂。
她倒真是个勤快人,才来没几天,就把我的衣柜翻了个透,该晒的搬出去晒,该洗的拿出来洗,厨房里那些老油垢也都擦得干干净净,连柜顶上都给擦了一遍,铺了层报纸。很多年没享受这种不计价的服务了,渐渐开始有了点温暖的感觉。
正觉得积压的家务都被她干完了,再也找不到活干了,有天下班回家,意外地发现她竟不在,赶紧跑去她房间,衣物用品都还在,应该没有走远。马上就笑自己,这是生怕她走了吗?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问她去了哪里,她一会儿说随便走了走,一会儿又说去找了个以前认识的人,但没找到。
没想到她在这里还有认识的人,又一想,这几年谁不在五湖四海地乱走,没准她真有什么亲戚在这里打工呢,就没细问,只提醒她,最好不要走太远,万一迷路了可以打我电话。
那天楼下贴了个通知,临时外来人员要报告派出所,超过多长时间要办理临时居住证,我找她要了身份证,才知道她叫杨采玉。我看着身份证上她满头的黑发,说:叫你采姨吧?
她很高兴:好好好,比叫杨姨和玉姨都好。
出去找人傍晚方归的事后来又发生过几次,且每次回来都疲惫得要命的样子。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我能不能请你帮我找找?我去了几趟都没找到。
原来你是来找人的?还说什么帮我。
她不好意思地笑:顺带着找找,找不到就算了。
牛勇知道你是来找人的吗?
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我让她把地址给我,她脱口而出:四川路271弄5号203。
地址这么准确,为什么还找不到呢?
第二天,我跑去一看,有这条路,但没这个号。
你确定你没有记错?
这个地址我放在心里几十年了,绝对不会有错。
我告诉她,这些年,城里到处盖房子,扩马路,铺管道,修地铁,从没消停过,莫说是几十年,隔一两年都会有大变化,她这个地址,恐怕早就消失了。
她脸上很不好看,隔了一会,焦灼地说:就算地址消失了,那地址上面的人呢?也消失了?
顺藤摸瓜总会找得到的,但要费点时间。是你什么人?
一个熟人。
几十年前你就在这儿有熟人?
不是在这儿,是在我那儿。她脸上闪过一丝难为情,紧接着补充道:在簸箕湾。
后来一直没联系?如果有通信的话,信封上应该有地址。
她连连摇头:一点点联系都没有。
那叫什么熟人!
不管怎样,我答应帮她去找找。这事也容易,上网一查,就知道她所说的那个地址的确曾经存在过,但那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变过一次,1990年代又变过一次,到了2000年代,那里基本不存在住宅了,现在那里周围都是商业区,几十米开外就是一座立交桥。至于她给我的那个叫张大桥的名字,他的户籍根本没有查到。
没过多久,她又说想找份工作,边做边找。
我马上有种上当很深的感觉,原来进门就打出来的那张感情牌,是为了给自己骗取免费吃住。
她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你家里这点事不够我干的,我晚上随便动动手就能做完,白天那么长,闲着也是闲着,挣点钱,给小本买几只冰淇淋也是好的。
这么一来,可能就不止三个月了,如果她有备而来,我是毫无招架之力的。再一想,她的确也能帮到我,比如有她在家,我才可以加班,虽然加班不常有,但一遇加班我就搬出儿子来推托,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如今哪有不加班的工作。也罢,就当请了个钟点工吧,只是这个钟点工是要住家的。
虽然我感觉她身子骨还蛮扎实,但年纪摆在这里,上哪去找工作呢?恐怕连做保姆都没人敢要,怕她一不留神老年病发。
不知哪根神经在提醒我,我想起了父亲葬礼时她儿子提了一下的一元堂,好像是个什么养老机构,那种地方是不是对从业人员要求低一些呢?
我试着在网上查了一下,还真有个一元堂,而且正在招人,只是待遇比同行业低很多,但相对她的条件来说,应该可以知足了。那是个老年人生活服务公司,它的营运方式很特别,老板在一个小区里租了间房,雇佣了三四个人,负责为附近三条马路以内的独处高龄老人提供午餐和晚餐,每餐只象征性地收取一元。这一元也不用付现金,而是付一种老板自己发明自己制造的代金币,一元堂定期凭这种代金币去某个地方领取营运资金。我总觉得一元堂只是个宣传窗口,它背后一定有个巨大的商业计划。当然,这是老板的计划,跟工作人员无关,工作人员干活,拿工资,其他的一概不管。
跟采姨一说,她也同意,就带着她去报了名。很快就被录取了,尽管公司给她发了防撞背心,为表示支持,我还给她买了双防滑鞋,叮嘱她出去送饭时千万注意安全。
很快,她就把她的辣椒也带到一元堂去了,知道有些老人怕辣,所以只在套餐盒里试探性地加了一只微型小碟,摆上一点点凉拌的辣菜,看看受不受欢迎。出乎意料的是,那些人对这点试探大加赞赏,甚至还有人打电话到一元堂,要求加大凉拌辣菜的分量。
她越做越起劲,开始操心起一元堂的营运来。有一天,她一脸疑惑地问我:你说那个一元堂的老板,他凭什么这么做?一个月光人工费就是几千块,还要买米买菜。
等你成了有钱人,你就能理解他了。
发工资那天,她专门去了一家大超市,买回很多好吃的,我要付给她钱,她生气了:我现在是你家的人,当然要为这个家出一份力。你要是付我钱,就是赶我走,你还在想着赶我走吗?我对你真的一点帮助都没有?
其实她一直没少出力,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就再没做过家务,回到家里跟小本玩玩再给他洗洗澡弄上床,其他的就没我事了。作为一个免费的保姆,她已经做得非常出色了,就算她是出于免费混吃混住兼寻人的目的,这个代价她也付得够大了。
为表示感谢,我偶尔会跟她聊一聊,问她一元堂老板长什么样,她说老板从来没有露过面,给他们发工资的是一元堂的经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他们叫她费经理。费经理发工资不是从包里数钱,而是直接掏出红包来,每人一个,彼此间不公开。
说起一元堂,她就兴致勃勃:一元堂老板的生意肯定做得很大,凭费经理的模样就可以猜出来,人长得漂亮,还有水平,每次一来,首先感谢我们为一元堂的付出,然后感谢我们为这些需要帮助的老年人的付出,再然后还要表扬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出色,说我们做着最容易在污染环境方面遭到投诉的工作,结果竟一次投诉也没有,无论厨房还是送出去的餐盒,都收拾得很卫生。那个费经理还为我的那碟凉拌辣菜专门发了奖金呢,她在红包里夹了个纸条,说感谢我为一元堂盒饭带来的小创新。
她把那个小纸条找出来,小心地展开,递给我看。是一张小小的便利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尊敬的杨采玉阿姨,谢谢你的凉拌小辣碟,它不仅丰富了一元堂的餐点,也为老人们带去了难得的兴奋与欢愉。
很有教养的企业呢!我随口说:希望一元堂一直办下去,将来我老了也去买他们的盒饭。
会的,他们都说一元堂会一直办下去的,现在还只是试点,今后会越开越多。
我在想,这个一元堂的老板,他得有多大的财力才敢做这样的梦啊。
虽然进展缓慢,但对张大桥的寻找一直没有放弃,有时我们会聊一聊这个人,对我来说,不是为了方便寻找,而是出于对她过去的好奇。
总觉得你们关系不一般……
话一说完我就想起来了,这可不是那个著名的年代么,知识青年什么的,难道采姨竟是有一阵子在大江南北唱红的小芳?
她也知道那首歌,我一提她就变了脸:最烦那首歌了,把我们农村姑娘想成什么了?还谢谢你给我的爱!就一定是小芳给他爱?就不能是他给小芳爱?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不会有小芳去爱他们的,他们个个好逸恶劳,拈轻怕重,谁会喜欢他们?倒是他们脸皮厚,看哪个长得顺眼就去缠哪个。
我盯着她:张大桥就是那个知青?
她讪讪地去看别处:不光是他,当时他们男男女女十几个呢。
我有办法了,张大桥找不到,其他知青也找不到吗?我叫她再告诉我几个名字,他们知青之间总有联系的。
她赶紧摇手:找不到就算了,谁还记得那些人,这么多年了……
可你却记得张大桥,连地址都记得这么清楚。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似的:你厉害!我见你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真的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你太傻了,你一开口,我就闻出你心里那点刻骨铭心的味道了。其实,你完全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不就是寻找以前的情人吗?现在老年人寻找年轻时失散的情人很时髦,前几天电视台还现场直播了一个,节目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一个老头子找来一个老太婆,俩人当时就在台上眼泪花花地拥抱了。你也可以去电视台报个名,让他们帮你去找。
哎哟,快别说了,前两年,我也想过这个办法,结果牛勇把我狠狠骂了一顿,他说只有二百五才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他有什么权力这样说你?
他有这个权力的,人家骂我,不就等于在骂他吗?她猛地跳起来:尽顾说话了,明天的辣碟还没准备好呢。
两个月后,采姨这个一元堂的帮厨正式荣升为主厨,工资也跟着涨了。
主厨好,主厨就不用送饭了,我就怕他们安排我送饭,我害怕见到老人,我觉得老人身上有股阴气。
你自己家里没有老人?我爸爸跟你结婚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小伙子?
她大笑起来:我喜欢跟你说话,被你呛得死去活来也乐意。
你要珍惜你能进入这个积德行善集体的机会,这也是你自己在积德行善,会有好报的。
如果真有好报,我就一个愿望,在我死前一定要找到张大桥。
我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我父亲的妻子,在我面前念念不忘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她竟然要求我跟她一起寻找那个男人,而我并不反感。我的脑子快要乱掉了。
有段时间,在城里如鱼得水后的知青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下乡潮,他们回到当年插队的地方,跟当年一起下地一起吃饭的农民叙旧,你们那里就没有知青回去过?
有,但他没有回去,就他一个人没有回去。那个地址就是那次我找一个人要来的。
我望着她切菜的背影想,这就麻烦了,这说明那个人根本不想见你,甚至有意在回避你呀,你这个傻瓜加笨蛋!
她在做凉拌芦蒿,她先切了一小堆辣椒碎,细得像泥,拌在芦蒿里,撒点盐,挤点柠檬汁,拌匀后拿保鲜膜封起来,放进冰箱。关上冰箱门之前,一碟辣椒和糖醋汁拌过的藕丁又被她搬了出来。
可以吃啦!她把沙拉碗递到我面前。
自打她来了以后,我特地买了一套沙拉碗,而且我对零食的兴趣渐渐转移到冰箱里来,随时随地,打开冰箱,总能找到一点脆生生辣乎乎的小吃。
张大桥什么样子?我咯吱咯吱嚼着问她。
高个子,大胡子,大鼻子,下巴往前伸,他们都说他要是把胡子留起来,会跟列宁有点像。
你那时什么样子?留着一对长辫子吧?
她微微一笑:那时候就兴那么梳头,辫梢上扎两只蝴蝶结。
她到客房里去了一会,举着一张小照片走过来,是她自己的单人小照,侧身,回脸,笑意盈盈,一对长辫子越过肩头,搭在胸口,辫梢上的蝴蝶结硬扎扎的,振翅欲飞。比起现在,她年轻时可美丽多了,现在的她,除了那对唇线分明的温厚的嘴唇,其他地方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模样。
你变化挺大。我只能这么客气地说一句。
我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一个女人过得不好,就老得快,老得丑。
有没有他的照片?
她想了想,又去了一趟客房,找出一张报纸来,纸张已经残缺不全,严重发黄,上面有幅黑白照片,一群人头戴草帽,手持农具,满心欢喜地站在田里,照片下面有句话:图为簸箕湾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说的那个人,魁梧的身材,微微前伸的下巴,因为胡茬的原因,牙齿更显白净,大太阳底下,他居然只穿一件滚白边的背心,露出来的两肩和大臂肌肉滚滚。她补充道:他是卷发,帽子遮住了看不见。
我把那一小块报纸带到单位,请那些网虫同事们帮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叫张大桥的人。他们信誓旦旦地说,除非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否则,世上没有找不到的人。
回到家,我对采姨说,这比请私家侦探还要管用,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收拾收拾自己,准备好跟旧情人相见。
她满脸不屑:有什么好收拾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话虽如此说,有天下班回家,我发现她理过发了,原先一刀切的老年妇女发式,被削得碎碎的,还仔细剪了刘海,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打开衣柜,请她在里面挑一身合适的。真看不出来她的骨架原来那么小,基本上我的职业装都适合她穿,她挑了一套深蓝色细条纹毛料套装,站在镜前左看右看。
等我去跟小本逗了一阵回来,她还站在镜前。我喊她,她迷迷怔怔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大异平常。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我在梦里穿过这样的衣服,真的,一模一样,深蓝色带细条纹。
说明这套衣服就归你穿,拿去吧,送给你了。
她还是那种表情,我们的对话也没法把她从迷境里拉回来。
我在梦里正是穿着这样的衣服跟他见面的,我不会现在还在梦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