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急速地打向挡风玻璃。车内车外温差明显,密密的白雾升起来,弥漫到车窗玻璃的角角落落,像涂了层薄薄的乳漆;雨刷忙乱地刮动,发出辛苦的咕咕声响,还是不顶用,刮得落水花,仍去不掉雾罩。雾气粘在玻璃的内侧,越积越厚,视线模糊起来。我赶紧打开车辆的去雾键,一股股温暖的气流,徐徐喷出,由下而上扩展,渐渐把白雾驱散开去。道路前方,全部在暴雨笼罩之下,灰蒙蒙的,雨区无边无际。近处的道路,好歹看清了。
这条路,读研究生时,走过无数次,一直是挤在人肉罐头似的公交车里。炎热的夏季,车厢内充溢着汗水的酸臭,熏得想吐,却没法闪躲。现在,开着帕萨特,屁股坐在柔软的皮椅上,当然舒服。在风雨交加的时刻,外面的世界变得狰狞恐怖,躲进密封度甚高的车厢内,与狂暴的自然隔离开;放一点莫扎特的音乐,营造纯属个人的小圈圈,情绪顿时松弛,把着方向盘的双手,也不那么紧张了。
这辆车是先生——日益离我远去的先生——送我的礼物,同时,也是我们矛盾逐步尖锐起来的见证。他是我研究生时的同学,一起师从古教授。先生取得硕士学位后,多年在社会科学院工作。当然是清贫的差事,哪里有钱买车?他经常抱怨,穷得“亚历山大”,在父母亲戚面前没脸面。种种唠叨,让我的耳朵起茧,说硕士选读哲学,是人生最大的错误,说我们的学科被社会边缘到极点,一点花头没有。我不爱听他叹苦经。男人喜欢抱怨,是没出息、没定力的表现。我说,钱多钱少,够用就行。他不以为然地反驳,那你一门心思跟着古教授啃书本啊,何必跑到报社搞新闻,还不是因为做记者收入高?这话实属小心眼!当初,因为常写点思辨类的小文章,我被报社看中,诚意邀请我加盟。我犹豫不决,正是古教授极力鼓动,才帮我拿定主意。他批评我人生阅历浅薄,从小学读书开始,中学大学一路上来,社会经验接近于零。哲学,是对世界高度抽象的学问。视野狭窄,生活单纯,是哲学研究者之大忌。他说,像费尔巴哈那样,躲在乡下,做不知人间精彩的哲学家,怕是难了。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缺一不可。他认为,搞搞报业不错,四处跑跑,多看看尘世,多接触各色人等,绝对有益。
二十二岁那年,我在中文系读完大四,考研究生,思虑再三,选到古教授门下。当时,成为校内一大新闻,中文系的男生们愤愤不平,说哲学系抢了他们的系花。攻读哲学硕士博士的,一般人看来,应该是脑容量超人的须眉;其中,偶然有个把女生,被口舌毒辣的男生形容起来,十之八九,是缺少雌激素的圣女。在他们眼里,我算美丽的异类。很快,我发现,自己糊里糊涂掉进诡异的漩涡,被动地成为哲学系男子们角力的对象。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颜值多高,也很少刻意修饰,追求的是学业不输于他人。那一阵,我无意中与哪位师兄多聊几句,竟成为哲学系男生们的谈资。据说,某人与某人还设了赌局,看哪个抢先得手。好像我注定是哲学系锅里的肉,逃不脱他们的天罗地网。想想可悲,理应投入学术研究的智慧,竟烂在了猎色上面。其中,大师兄莫明的紧逼,还有古教授儿子的穷追,让我头疼,最难以应对。
为了避免处于越来越尴尬的境地,在多次难堪的煎熬之后,我被迫决定,在哲学系的先生中挑选一位,充任自己的保护人。我的婚姻,正是如此,很不浪漫地启航了。现在想来,我选中这位先生的原因,主要是年龄与我相仿,看上去单纯些,比其他老谋深算者,让我多份安全感。当时,绝对不会想到,两人志向、情趣的差异,最后会发展到完全不和谐的地步。
我把决定告诉了古教授,我信赖他。
那天的情景,我一直记得。上午,教授的书房,书桌旁,阳光和煦,老师坐在宽大的藤椅中,他喜欢如此闭目养神。藤椅,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油亮,空落落地圈住了精瘦的老人。我们学生知道,此时的他,并非瞌睡,只是入定般漫步在自己的思维中。我安静地伫立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老师没有睁眼,轻轻说一句:“来啦,坐下谈。”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傍着他坐下,依旧站立在藤椅旁,最后,颇为羞涩地说出了想法。教授听罢,几秒钟后,抬起眼帘,慈爱地望着我,沉吟片刻,才缓缓吐出四个字。老师说话,向来简约。当时听着,我觉得,老人送了我一句祝福:“原来是缘。”我听着,一阵温暖的风拂过身子,忐忑的心,顿时安稳下来。
很久以后,当我和先生的裂痕渐渐明显,我才对那天的感觉产生疑惑。我读了本佛学书,书中有一句禅,“缘来是缘,缘去非缘。”老师讲话的习惯,不求穷尽,常留余味。那天,莫非他仅说了前四字,而略去后四字?可惜,我不敢冒昧向老师求证,不愿用乱麻似的情感,搅动他的宁静。